“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朱颜、花事，实物尚且难留，遑论缥缈无形的情感。正如灵魂寄居肉体才能有生灵，情感需要在容器里慢慢发酵，酿成酸涩的醋，醇香的酒，或是千滋百味的蛇草水……佳酿琳琅，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品尝，但容器上的标签清清楚楚地记录着那种滋味。
干花泪迹
人在着急到手足无措的时候，会觉得连翻通讯录都是浪费时间，而逐键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会感到莫名心安。吴意（化名）拨出一个号码，走出去，把哽咽哭泣质询通通关在门外。打完电话回来，她从书架上取下干花相框细细端详，默然间，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相框上。
干花相框
吴意与付欢（化名）是高一刚入学一起倒垃圾时认识的，回来经过操场边，大树下有朵不知名的小花，颜色素淡，香气细嗅若无，花瓣上缀着晶莹如泪的露珠，孱弱而触动人心。她俩正凑近欣赏着，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妖风，露珠儿颤了颤，坠落，转眼湮没土中。付欢摇摇头，抬头竟看见吴意泪流满面，她才吐出半口的叹息在空气中兜了一小圈儿，冷掉了，又被狠狠吸回去。
别紧张，爱哭的女孩不一定懂得悲伤，更何况，吴意只是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实际上，整个高中她唯一一次“自愿”流泪是在自己的十八岁生日那天。当时，付欢偷偷发动全班同学给她写祝福语，话无长短，皆是心意，吴意又惊又喜，泪光隐隐闪烁，直到看见付欢絮絮叨叨的千字长文，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纵横……
吴意把夹在书中小花转赠付欢时，她们已相识两年。时间虽然容易被遗忘，但它还是不遗余力地改变着一些事物，比如风干一朵花，比如拆散两个人。高三，这对形影不离的好友被分到不同的班，楼上楼下，直线距离不过两三米，想见一面却不易。两节晚自习之间的二十分钟，给了她俩小聚谈心的机会，操场边，大树下，时而欢畅，时而沉默。每个经历过高三的人都有自己对那段时光的理解，在吴意印象中，高三就是从早到晚没有一点空闲，小小的脑袋装着大大的梦想，又或许，并无所想，只是被身边的急流裹挟着向前。
临近高考，二十分钟正式更名为“课间讨论”，年级主任在窗外张望，班主任在室内静听。吴意不管，她常常以上厕所为名出逃，因为听说那个不讨喜的胖姑娘总被班主任找茬，被调到最后一排，成绩一落千丈……操场边，大树下，等待着她的付欢总在微笑，虽然不合时宜，却不容置疑。明明知道她不好，又怎能假装一无所知地问“你好吗”吴意决定直截了当地拆穿她，以期刮骨疗毒，话到嘴边却成了“洛必达法则”“苯宝宝氟氯双全”“核糖体没有膜”……也许装傻装久了，人就会真的变傻，后来吴意成绩下滑，借口也被班主任识破，她渐渐融入课间讨论，抢着提问，大声争论，认真改错……操场边，大树下，付欢的约，她几乎无暇再赴。
直到毕业，她俩才有机会好好聚一聚，许久不见，再见竟隐隐觉得无话可说。付欢拿出干花相框，吴意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一段话：山和水可以两两相忘，日和月可以毫无瓜葛，从此，只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
“付欢从楼梯上跌下来，居然一直瞒我，刚才下了手术台，才给我发消息……她挺胖的，关节承受的压力本来就比一般人大，现在膝盖骨严重受伤，医生说，不一定能恢复正常……怎么不申请休学呢？虽然她们辅导员人很好，一直帮她拖着请病假，可是她都一个多月没上课了，怎么跟得上呢……为什么她不早点告诉我，我们可是……”
是朋友，最好的、最特别的朋友。然而，纵使从前亲密无间，如今，她们终究还是在彼此的远方各自为营。你痛苦，我亦悲哀；就算你的痛苦千姿百态，我的悲哀也只是悲哀。虽然她们不愿承认，但不同的大学和城市，隔开的绝不仅仅是地理距离。
男孩子的友谊大约是一同笑过，女孩是不同的，无论表面是悲是喜是冷是暖是优雅是疯癫，对于真正住进对方心里的朋友，总有一滴饱含情愫的泪，恰如她们初识时见到的小花上凝结的露珠。吴意不再说话，仍低头看那相框，一滴浑圆的泪珠儿打在玻璃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铁皮封存
同学的小纸条，好友画的小像，“十佳班长”榜单……纸张泛黄，铁盒微锈，盒子里存放的东西很多，最得小彤（化名）珍视的却是一张毫不起眼的小卡片。
猫咪凝望秋景
卡片上第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小彤一直觉得这句话是文森特说的，她舍友偏说是梵高说的，争论许久，另一个舍友一语惊醒梦中人：文森特与梵高本来就是一个人。所以说名言警句的来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本身和它对你产生的深远影响。不过最开始，小彤背名言只为在写作中引出论点及事例，后来却对这种作法愈加反感：那些看似纲举目张的条理分析，不过是强词夺理而已，无论赞美还是贬低都毫无意义，因为你对你所评论的人或事其实一无所知。
怪不得有个词叫“文如其人”，小彤写东西从来都是跟着感觉走，文风恣肆，人亦洒脱，动不动就放飞自我。高二，班主任宣传活动，小彤担写剧本之大任，开始只当好玩，初稿写得笑料百出，槽点不断，说黑化班主任都不为过。预演之后，效果不错，负责老师却觉得有些恶搞，于是问班主任王强（化名）：“你能接受吗？”，“受害者”表示：“我觉得挺好，都是心血。”小彤因此想起班主任的好来，剧本改得毫不费力，正式演出时轻轻松松感动衡中。那场话剧演出了老师的魅力，幽默与感动并存，看哭了许多人，就连当事人都被舞台上的自己感动的泪湿眼眶……
“当您的女儿还在睡觉时，你已站在寒风中的跑道边等候您其他68个孩子；当我们在教室里自习时，您站在门前却不打扰，只告诉我们，有事出来，我一定在；当我们酣然入眠时，您仍在灯下备课，柔和的剪影映在窗棂。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我们在成长，您在我们身旁，所以我们那么努力，只为看到您脸上的笑意。”（剧本节选）
“但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见你的内心，然后走过来，守护这团火。”
最开始，小彤其实挺烦强哥的，强哥从不打女生，打她却从不手下留情；因为她周测忘了写学号，可以数落她一整天；学校不让留长发，她偏留，他不管，等她剪短，他却开始嫌她剪得不够短……这个处处找茬儿的强哥，却在她取得差强人意的名次时推选她在升旗仪式上讲话。小彤问他为什么，他倒是直言不讳地反问：“你也知道你自己不够优秀啊，那怎么办？”小彤一时语塞，最后咬牙道：“那我就变优秀给您看！”说罢转身欲走，强哥却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总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你一直很优秀，我只是希望你更优秀……”
小彤整个人愣在那里，几乎感动哭。她本以为强哥跟其他人一样，只看见她嬉皮笑脸，逃学旷课，把活动看得比学业重，却永远不会注意到她不管多忙多累多烦都会把课前预习做好，把落下的作业写完，把老师或学校交给她的任务完成。可是王强看见并牢牢记住，所以说，没有哪一份感动可以凭空捏造，强哥看到了小彤心中的那团火，小彤自然看得到他的。
“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但愿留下美好的回忆。”
分开在所难免，只是比预想中早太多，高三，小彤换了班主任。那段时间，小彤的成绩一落千丈，她明明记得自己曾经有多优秀，却再也无发法打理好学业，可能是因为在大家都开始全力以赴的时候，她却没有反应过来。新班主任只会指责“你不够努力”，别的任课老师只会感慨“这孩子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狼狈啊，懂她的老师不在身边，没有人看见她的挣扎。失望之余，她自然会抵触新班主任的责怪。她既让班主任难堪，班主任便让她回家。临走之前她溜去强哥班看电影，期间强哥进来开班会，却没揪出她这个“不速之客”，只在四目相对之时轻叹一声。
一个月后，小彤返校，听说强哥和他班里的一个学生闹得很僵，那个学生非要转班，王小强说：“没问题，只要你去八班把小彤给我换回来！”这话说得未免任性，尤其是对一名老师而言，可是，一个不被理解的人，维护另一个不被理解的人，也算情有可原。班自然没换成，所幸小彤收到了老师的卡片以及照亮高三最后一百天的那句话：
“让我们为了共同的理想而奋斗，让青春岁月不留遗憾。”
你可以不相信自己，却不能不为相信你的人而努力。在最后的一百天里，小彤总是早上第一个到操场，中午放学多留半个小时，午睡后第一个到教室在间隙中刷理综，晚上到熄灯后才离开，跑操时强迫自己把所有生物实验的所有操作步骤在脑海里过一遍……虽然这不足以创造王者归来的传奇，但至少小彤在努力；虽然强哥不在小彤身边，但他一定看得见。
你问结果吗？结果就像名言的作者，重要，又不重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那团挺过暴雪寒风的火，依然熊熊；那个不吝鼓励信任的人，仍在心中。
差点忘了，卡片上最后一句：
“你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优秀的孩子，是我的骄傲。”
无心之汤
汤谱
收到家人从广东寄来的汤谱以及一大箱煲汤食材，长长（化名）皱起眉头，配合一不小心剪得过短的刘海儿，简直比蜡笔小新还要可爱。
“我在广州时觉得煲汤是件非常平常的事，来到青岛才发现想煲一锅老火汤竟然这么不容易。”
汤匙、漏勺之类的厨具难以置备齐全，电饭煲鲜有200W以下的，砂锅更没有……长长一筹莫展，几乎打算把这些硬邦邦的食材分给舍友们干嚼着吃，幸好，所在班级要举行日租房建设，她主动请缨承包伙食，终于可以用日租房的厨房煲汤，一解肠胃相思之苦。
这天，长长早早起床，从四号门出去，左转，一直向前，到达菜市场。青岛海鲜尤其多，鱼虾蟹种类齐全，长长情不自禁感叹数十句“这个花蟹真是好，可惜没锅给我炒”；水果蔬菜应有尽有，只是险些没买到被称为荸荠的马蹄；逛了半天也没找到活鸡现宰的摊位，无奈只好拎着半只速冻鸡回去。
日租房的条件虽然简陋，至少具备煲汤的基本条件，班里的同学都挤进厨房观摩，长长耸耸肩，将冻鸡焯水放入砂锅，加沙参、玉竹、麦冬，姜片、葱段、枸杞为佐，添水，开火。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在火舌跃起的刹那沉降，惟余安安静静清清淡淡。众人稍待片刻，好奇渐渐化作无趣，纷纷离开厨房玩耍去了，只剩下长长一个人守着她的汤。丝丝缕缕的温度沁入食材，滋味咕嘟咕嘟冒泡泡，文火撩拨砂锅，一如距离熬煎人心，把握着极佳的火候，慢炖来自远方的思念。
忽然想给家里打通电话。
长长的家族观念很强，或者说宗族更合适。她整个大家族的成员基本上都在广州定居，出来不外乎暂时的工作需要或求学。长长是外婆带大的，所以跟外婆格外亲近。小时候，她出门上学，外婆出门买菜；她回家写作业，外婆处理食材。她帮外婆择菜洗菜，但外婆从不让她碰活物，还吓唬她说“王八咬到手，打雷才松口”，老人家真是迷信，但很可爱不是吗？
“长长！你不是说这汤要炖四个小时，不用一直盯着吧！”
“对呀对呀！快跟我们去抢零食！”
“哎，来我们麻将这儿，三缺一！”
长长被三两个舍友七手八脚地拉出去玩，外头气氛热烈欢脱，颇有逢年过节阖家团圆其乐融融之感，那些悄然浮起的思乡情绪陡然消散。电话自然没打，四个小时之后，从厨房里端出的汤被众人疯抢，长长自己尝了尝，觉得味道很一般，准备打个电话向外婆请教，掏出手机却见数条来自家里的未接来电。
彼时零点十四分，长长猛然想起今天——不对，是昨天，昨天是外婆的生日。那汤真是好喝，没人注意到她无声泪落。“生日可以提前，但绝对不能推后，不吉利的。”这也是外婆的迷信，但很无奈不是吗？外婆的生日怎么会忘记呢？那么重要的一件事怎么会忘记呢？
长长的心像见底的砂锅一样空旷，她却扯不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因为想起外婆说过：煲一锅汤，心意即是全部奥义，不管是华丽的餐具，还是丰富的调料，抑或昂贵的食材，都无法替代。她决定写一封长长的信，打一通长长的电话，或者聊一段长长的视频通话——短短的也可以，至少表示在意。
瓶瓶罐罐之类，盛得了酒水，却容不了感情。原本，事不关情，此物与汝心同归于寂；后来，时光召唤出距离，远方之人留在身边的东西都成为遗迹。朋友之间未必事事分担，但干花相框的存在使得友情不至于无可附丽；骄傲未必敢当，但铁皮盒子不会让期许无处安放；远方的亲人不一定时刻记挂心上，但一碗羹汤即可唤醒血浓于水的亲情。
那些思念，那些愿景，那些希冀，蔓延回溯，到底扎根于实物。
记者：闫润 2017级生物科学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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