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到次年一月末,在青岛读大学还未到半年,不知道为何踏上回乡火车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背井孤身久的感觉,莫不是被春运的氛围感染所致?
已近年关,家乡四周的空气无时无刻不满溢着喜庆,只是我心中那几分作客他乡的愁绪仍没能褪去。这种感觉最明显出现在三餐时分家家户户的烟火香气缠绕着飘散的时候,因为每每这时我都可能会恍然察觉:我在青岛生活这几个月,竟是再没这样吃过某种菜、竟没见过这种小吃在街上卖、竟忘记某种东西家里是这般做法……然后暗暗想:原来距家并不算遥远的地方也有如此多不同。
久而久之,我感受到,食物的神奇,在于它记载着一个家庭、一个地方的各种食用方式与习惯,比起某个地区给人的印象,更有力地牵动着人的思绪,而乡情乡愁的归由,说到底也是最适应自己从小遵循的某种习惯。
味道地标
余秋雨先生的《山河之书》中收录了他写故乡浙江余姚的一篇文章,读过两年有余,印象仍很深刻。从年少时期便适应在上海生活的他,年年农历五月看到上海所有的水果摊挂出“余姚杨梅”的招牌时,都会不自主地想起幼时享用的漫山遍野的清甜,想起上林溪的云光水影。也许只有在那个时候,远来的少年才不必那么努力地融入周围。
曾经读到此处时我很感动,但终究理解不到几分以味寄愁的滋味,而生活在外乡才让我真正对此有所体会。期末复习紧张的时候我会厌倦学校餐厅中的饭菜,于是便顶着寒风去校外寻觅些小吃。犹记得那么一个晚上,我抱着尝试的心理买一份菜卷饼,小摊昏黄的灯光下,女主人将细细切好的各种蔬菜一齐放在铁板上,丝丝缕缕的白烟瞬间升起,我突然感觉一阵温暖涌上心头。于是慢慢念起生活在高中时常常为节省时间而选择这样的小吃作为午饭,在青岛却第一次看见,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已经不是那片生长了十几年的土地了,恍惚间竟有些落寞。
我记得那晚漆黑的夜幕下,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一口时,味蕾穿过灼烫感受到的鲜香,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似乎在想家。
而从那天起,那个摊位的卷饼也成为我心心念念的美食。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渐渐理解小时候感到颇为奇怪的事情:家中有了第一台微波炉的时候,父母亲最喜欢把老家摘来的野菜和南瓜等等丢进去蒸,然后原味吃下去。那是我一直无法接受的菜色,而他们却每每吃得津津有味。现在想来,他们也许同样怀念着老家传统的食物与烹饪方法,怀念清贫却也欢乐的年少时光。我问过父亲,在他的想法里,野菜、南瓜和山药这类东西,若是不蒸来食用,别的吃法他总是提不起兴趣。我明白他的感受:每个离乡远走的人心里都同时装着两个甚至更多个世界,其他的供他们品尝新鲜,只有家乡这一个世界供他们留住过往。家给人的影响会很多,味道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点,因为它将地区特色、生活方式以及每位家人的偏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最是能唤起人对于家乡的记忆。
家中习惯盛放水果的碗
不可否认,大多数人都是与年少时代的家庭渐行渐远的,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很多人穷尽一生亦只能看见冰山一角。但家乡的味道是一种独特地标,无论远游至何方,它总指示着某个令人牵肠挂肚的点。这种味道总是难为外人言的,有时甚至只有自己能明白个中滋味,不过即便如此,很多人仍需要这种安慰。就我而言,这种久违的熟悉,比体会新鲜事物更令人感到兴奋。
很多乡愁都是因为馋。
家中小灶
回家的列车抵站是在夜晚十点,父亲顶着北方冬日的夜幕来接我,催着我打电话给家中的母亲告知平安。等待接通电话的“滴滴”声里,我竟有种莫名的急切。
“喂?”
电话的那一端,疲惫与欢喜交杂的一声,几分猜测几分确信的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晚饭没吃的缘故,我忽然感觉有些饿。
一路舟车劳顿,总算等到打开家门的一刻,门外的夜色浓稠得犹如打翻的墨汁,伴着呜咽的北风。门里则是灯火通明,祥和安宁。沙发上不见母亲的踪影,而厨房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开水的咕噜声,隔着两重门望过去,母亲久违的身影在方寸大的小厨房里忙碌地转着,水饺的香气逃开呼呼作响的吸油烟机,远远地溢到我身边。那是家中人的小灶,给归来得不合时宜却饥肠辘辘的旅人,比起团圆饭菜满桌的珍馐,它似乎冷清寡淡了些,但却是最恰到好处的慰藉。
父亲空闲时总喜欢驱车到六十公里外的乡下老家看望祖父祖母,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浪费在来回的路上,但他仍然愿意回去待上一两个小时,无法像居住在老家的二伯一样时时照看老人一直是他心中的遗憾。我回来后的第二天,他便带着我到乡村去,虽说几天后新年亦会相见,但他却仍如孩子般急不可耐。早上匆匆了结工作上诸多事宜,我们终于赶到乡下老屋时已是下午一点多,祖父祖母家锈迹斑驳的大门虚掩着,庭院里的砖泥与枯树各自安静,这一切都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祖母推开里屋的门,下午一点的阳光将她的惊讶与欢喜一并照出来,像以前很多个忙中偷闲的周末,父亲都不会错过带我回来的机会时一样。
“吃饭了么?没有吧。”
“还没,随便弄一点就行。”
然后如是这般熟悉的对话,祖母坚持要炒菜给我们,伴着厨房里各种物什窸窣作响,温暖的小灶又起锅了。祖母总是不让我们插手帮忙,她已经不太灵活的身体却有着依旧灵巧的双手,这双手为一个家点起了不知多少年的炊烟。
小灶的寡淡也是丰富
说话间,炒得接近金黄的鸡蛋被端上来,这道盛在花纹已经模糊了的白色瓷碗里的佳肴令我骤然为之心动,瓷碗的随意里独具一种乡居的亲切感,总是比常用的盘子多几分妙处。那道菜澄黄浓香得过于诱人,以至于祖母忽然想起自己忘记放盐时,我早已不知吞下几块而全无意识。父亲则在白煮面条的锅中撒了些盐,玩笑又认真地说着效果相同。于是,午后寂静的村庄里,两个没有能赶上正午的归客,伴着一家烟囱里时辰诡异的白烟,风卷残云般地扫尽面前几个碗。
“真的很好吃!”
“那是因为你太饿了。”
祖母慈爱地看着我们,与那晚端着饺子的母亲别无二致。
小灶是种奇妙的存在。它让人读懂牵挂,让人不在意粗疏,让人为那一点味道无限满足。
团圆年味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很多亲人一年也就只得见一两次面。他们都说,我没有小时候那么善于言谈了,也许我本就不是一个拥有热聊技能的人,不知道除去招呼与寒暄,我还应该说些什么。大年初一回老家去的时候,我又难免会经历这种无趣又无力的感觉,感受得到大家明明关心着彼此的生活,也欣喜于一年几度的团圆,但聊天的内容终归寥寥。也许真的彼此了解过少,连询问都有种找不到重点的感觉。
好在,准备中午团圆饭的时候到了。
老家的厨房太小,一口大锅与灶台再加上生火的二伯,已经将那块地方撑得满满当当,于是淘洗、切菜等等活计都被转移到厅堂中来。于是家中亲人,案板边、灶台边三五成群,再加上几人在厨房与厅堂间来回穿梭,一瞬间都忙起来。
大家都默契地找到自己可以帮忙做的事,也不知从何时便打开了话匣子。母亲在我的旁边切着粗粗的一捆芹菜,刀刃均匀而有力地撞击着案板,二婶在旁边摘着某种不知名的青菜的叶子,不时与她说上几句家常,背面相坐并没有影响这谈话,她们很默契地融入其中;哥哥在一边剖一条鱼,打趣着问我一句在青岛是否多享海鲜的味美,我便不知不觉将自己这半年遇到的所有新奇事桩桩讲了出来,还引来嫂子的热切讨论;我将切好的菜送去厨房,那边伯伯与爸爸正聊着新婚的姐姐……
团圆时摆出所有筷子
“家里还有一条别人送来的鲟鱼啊,你们看看怎么把它做来吃吧。”
坐在沙发上休息的祖父成功找到了新的焦点,一时间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聚到一处来。“主厨”二伯也在从未尝试过的新食材面前皱起了眉头,身边是不时响起的各路建议。我站在一边,听着清蒸红烧煮汤种种声音,只觉得别样温暖。虽然这个“不速之客”超出了经验范围,但人们总会将它归结到家中多年来做鱼的习惯上,这也许是“家”的某种特殊印记。哥哥打算参照网上查询到的做法将鱼处理掉,引来大家纷纷凑上前去帮忙研究,一面还不忘讨论着自己的意见。
“这网上要用的配料太多太复杂。”
“肯定不能完全按这个,煸辣椒这一步家里辣椒不合适,可以换成我们自己做的辣酱。”
“不不,它这个顺序我不习惯,还是先下葱吧。”
青白相间的葱丝被放进烧好热油的锅里,“嗤”的一声,满屋香气。
跟着一屋子人的身影一起忙碌着,我好像突然明白何为团圆,何为年味,突然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会期待相聚。鱼虾有些扰人的腥味被料酒与赤酱生生化作鲜味,翠色的蔬菜一刀切下便是几缕难挡的清甜,排骨汤出锅时浓郁的酱香气四处乱窜……这是味道的狂欢,这是一年盼到尽头的幸福。
我慢慢地、慢慢地发现,离家也许是一件好事,除去在外的独立与处变,人们或许更领略到更多关于家乡、关于家人的细节。虽说情是最终根本,但期间妙处种种不可胜数,惟愿通过味道可参悟一二。
记者:刘晓宇 2016药学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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