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墨林:《“儒术于我何有哉”:从杜诗中“儒”字的运用看杜甫思想之变化》
(本文原刊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第一辑,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
摘要:杜甫自称“腐儒”,后代学者也视他为一个儒者,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杜甫家传影响及其自身追求直接相关。从不同时期杜诗中对“儒”这一字眼的运用,反映出其对自身儒者身份的认同经历了变化的过程。其中,安史之乱发生、杜甫疏救房琯被贬,这两个事件是导致其认识变化的重要转折点。杜甫一生都在儒家境内,杜诗中的儒家精神主要体现在关注现实政治、呼吁统治者施行“仁政”思想,贯穿杜甫整个人生。
关键词:杜甫;儒;变化;思想经历
作者简介:由墨林,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古文学文献研究、杜甫研究。
杜甫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为唐代文学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杜诗题材广泛,因其生动记录当时社会万象、深刻地揭露社会现实而被称为“诗史”,杜甫本人则被尊为“诗圣”。杜甫自称“腐儒”,历代注杜、治杜诸家也认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儒者,如宋人周必大在《二老堂诗话》中提出子美诗“自比稷与契”一句“未免儒者大言”[1],又清人刘熙载在其《艺概·诗论》中指出“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2]。后人这种对其“儒者”身份的认同,正是对杜甫自问“儒术于我何有哉”的准确回答。
不同时期杜甫诗中儒家思想的反映有所侧重。对于杜诗中儒家思想的体现和杜甫的儒者情怀,学界已经产生不少真知灼见。而杜诗中“儒”字的运用,反映出杜甫对“儒”认识的思想变化,就笔者目力所见,学界还未有系统梳理过,尚且有可探讨的空间。解决这个问题对于研究杜诗和杜甫思想较为重要,故笔者不揣浅陋,从杜甫何以选择儒家之路这一问题入手,摸清杜诗中对“儒”运用的变化及其思想经历变化的过程。
一、杜甫走上儒家之路的原因
据笔者统计,杜诗中用到“儒”这一字眼的诗歌凡四十多首。杜甫如此强调“儒”,并以儒家价值追求作为自己的终身目标,与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家传影响以及其个人的追求是分不开的。
杜甫所处的时代重视儒家典籍,是其成为儒者的重要背景。自汉末至隋代以来,社会动荡,典籍损失严重,《旧唐书·经籍志》总结了此期间典籍发展、流失的过程:
及汉末迁都,焚溺过半,爰自魏晋,迄于周隋,而好事之君、慕古之士,亦未尝不以图籍为意也。然河北江南未能混一,偏方购辑,卷帙未弘,……及隋氏建邦,寰区一统,炀皇好学,喜聚逸书,而隋世简编,最为博洽,及大业之季,丧失者多。[3]
在此过程中,儒家典籍亦有散佚,幸存下来的典籍也往往有章句杂乱,文理乖错等问题。为加强思想控制,维护政治统一,唐太宗贞观十六年(642),孔颖达奉敕编订的《诗》《书》《礼》《易》《春秋》五部儒家经典义疏著作完成,史称《五经正义》。经过此次儒学经典的重新修订,儒学的社会地位明显上升,影响力扩大。在此后一段时间中,《五经正义》作为科举考试的官方用书,使得儒学处于一个相对高的政治、思想地位上。因此,诵读儒家经典、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也就成了当时士子的必修课。[4]
与杜甫处于同时代的大诗人很多,何以杜甫更能体现儒者情怀?这与他受祖辈世代“奉儒守官”的家传影响关系密切。天宝元年(742),杜甫的二姑在洛阳仁风里去世,杜甫为其作《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志》中称:
吾祖也,我知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5]
约天宝十三载(754),杜甫在长安向玄宗献《雕赋》,又作《进〈雕赋〉表》:
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亡祖故尚书膳部员外郎先臣审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视于藏书之府,故天下之学士到于今而师之。
杜甫称其祖上世代“奉儒守官,未坠素业”,这是符合实情的。杜甫十四世祖杜恕、十三世祖杜预,均为当时名臣,杜预更是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释例》等书,专门注解儒家经典。杜甫祖父杜审言,官至修文馆直学士,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三人并列为唐代“文章四友”。杜甫父亲杜闲,曾任兖州司马、奉天县令。杜甫在这两篇文章中悉数前辈功业,并深以之为荣。虽然至杜甫父亲一辈,家世已经不及远祖时显赫,但其祖上所出的名臣巨儒,“传之以仁义礼智信”的家风,是值得骄傲的。杜家世代“奉儒守官”之传统,为其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和儒学思想的熏陶提供了保证,这是影响杜甫走上“儒”者之路的重要因素。
杜甫自身具有过人的才能以及远大的理想,是促使他选择儒家道路的直接原因。杜甫晚年曾在《壮游》一诗追溯自己一生游历,诗中提及其少年时期: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其也曾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中回忆自己早年的经历: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在这两首诗当中,杜甫追忆了自己年少时就具备了高超的才能和远大的政治理想。从其一生经历来看,这些优秀品质,随着杜甫人生经历的拓宽,促使他走上了一条追求儒家精神、践行儒家价值观之路。
二、杜诗中“儒”字反映出杜甫思想经历之变化
“儒”在杜诗中是一个相对高频出现的字眼,有40多处。笔者统计杜甫诗中涉及到的“儒”字的诗句,系之以成诗时间,得到下表:
杜甫含“儒”字诗歌统计
诗题 | 诗句 | 系年 |
《赠特近汝阳王二十韵》 | 学业醇儒富,辞华哲匠能。 | 约天宝四载(745) |
《赠韦左丞丈济》 | 左辖频虚位,今年得旧儒。 | 天宝九载(750) |
《敬赠郑谏议十韵》 | 多病休儒服,冥搜信客旌。 | 约天宝十载(751) |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 天宝十一载(752) |
《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国辅、休烈》 | 儒术诚难起,家声庶已存。 | 约天宝十一载(752) |
《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 | 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 | 天宝十二载(753) |
《赠陈二补阙》 | 世儒多汩没,夫子独声名。 | 天宝十二载(753) |
《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 |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 约天宝十三载(754) |
《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 | 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 | 天宝十三载(754) |
《承沈八丈东美除膳部员外,阻雨未遂驰贺,奉寄此诗》 | 诗律群公问,儒门旧史长。 | 天宝十三载(754) |
《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时哥舒入奏勒蔡子先归》 | 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 | 天宝十四载(755) |
《独酌成诗》 | 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 | 约天宝十四载(755) |
《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 | 伤哉文儒士,愤激驰林丘。 | 至德二载(757) |
《送杨六判官使西蕃》 | 儒衣山鸟怪,汉节野人看。 | 至德二载(757) |
《义鹘》 | 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 | 乾元元年(758) |
《题省中院壁》 |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 | 乾元元年(758) |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七》 | 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 | 乾元二年(759) |
《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 | 侏儒应共饱,渔父忌偏醒。 | 乾元二年(759) |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 小儒轻董卓,有识笑苻坚。 | 乾元二年(759) |
《所思(得台州郑司户虔消息)》 | 世已疏儒素,人犹乞酒钱。 | 乾元二年(759) |
《赠蜀僧闾丘师兄》 | 多士尽儒冠,墨客蔼云屯。 | 上元元年(760) |
《有客》 |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 上元元年(760) |
《赠虞十五司马》 | 交态知浮俗,儒流不异门。 | 约上元元年(760) |
《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 | 学蔚醇儒姿,文包旧史善。 | 约上元元年(760) |
《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 | 豪贵耽文儒,兵革未息人未苏。 | 宝应元年(762) |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 宗儒俎豆事,故吏去思计。 | 广德元年(763) |
《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郑公虔》 | 荥阳冠众儒,早闻名公赏。 | 约广德元年(763) |
《忆昔》 | 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 | 广德二年(764) |
《草堂》 | 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 | 广德二年(764) |
《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 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 | 广德二年(764) |
《客居》 | 儒生老无成,臣子忧四番。 | 大历元年(766) |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 | 恳谏留匡鼎,诸儒引服虔。 | 大历元年(766) |
《寄韦有夏郎中》 | 万里皇华使,为僚记腐儒。 | 大历元年(766) |
《咏怀古迹五首》 |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 大历元年(766) |
《偶题》 | 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 | 大历元年(766) |
《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 | 家声同令闻,时论以儒称。 | 大历二年(767) |
《敬寄族弟唐十八君》 | 鸾凤有铩翮,先儒曾抱麟。 | 大历三年(768) |
《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 | 卧疾淹为客,蒙恩早厕儒。 | 大历三年(768) |
《又作此奉卫王》 | 推毂几年唯镇静,曳裾终日盛文儒。 | 大历三年(768) |
《江汉》 |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 大历三年(768) |
《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 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 | 大历三年(768) |
《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 | 呜呼已十年,儒服弊于地。 | 大历五年(770) |
如上表所见,杜甫在诗中多次提到“儒”这一字眼并且承认“腐儒”身份。但是杜甫对“儒”的认识和自己“儒者”身份的认同,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历了变化的过程。从天宝十二载(753)左右杜甫困居长安时,醉谈“儒术于我何有哉”(《醉时歌》),到大历三年(768)经过安史之乱与仕途不顺的双重打击下,写下“乾坤一腐儒”(《江汉》),杜甫诗中“儒”字的意味变化很大,这体现了他对于儒术报国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唐玄宗天宝十五载(755)改变唐代命运的浩劫“安史之乱”的爆发以及至德二载(757)“疏救房琯”而遭肃宗“墨制放还”这两个事件,是影响其思想认识变化的重要原因。
当代学者根据杜甫的人生经历将其生平的分为四个阶段,即读书与漫游时期、困居长安时期、身陷贼中及为官时期、漂泊时期[6],这种分期一般被学界认同。上表所见杜诗中“儒”字的意味之变,反映出杜甫思想认识的变化,这种变化与他人生的四个阶段是基本一致的。
公元712年至745年(杜甫34岁以前),为杜甫读书与漫游时期。睿宗太极元年(712),杜甫生于河南巩县。玄宗开元十九年(731),时年20岁的杜甫开始漫游吴越,五年之后归洛阳,应举不中,再次漫游齐赵。
公元746年至755年(杜甫35-44岁),为杜甫困守长安时期。天宝五载(746),时年35岁的杜甫结束了漫游,来到长安,仕进无门,困顿了十年之久,才获得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正八品下小职。
公元756年至759年(杜甫45-48岁),为杜甫身陷贼中及为官时期。“安史之乱”爆发次年,杜甫时年45岁,北上投奔灵武途中不幸叛军所俘,身陷长安。半年后,他潜逃至凤翔行在投奔肃宗,被授“左拾遗”一职,但不久就再遭贬谪。
公元760年至770年(杜甫49 -59岁),为杜甫漂泊西南时期。这是他人生的最后十年,他先后寓居成都、阆州、夔州等地,最终病死在湘江舟中。
杜诗中“儒”字的运用,直观反映他对儒家思想的认识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主要集中在人生的后三个阶段,即困居长安十年、安史之乱爆发及其为官期间、漂泊的最后十年。
(一)以“儒”赞人:困居长安期间,“儒术”作为仕途的敲门砖
天宝五载(746),杜甫时年三十五岁。这一年,他结束了长达十几年的漫游,来到长安,欲求仕途以实现政治抱负。但天不遂人愿,天宝六载(747),权相李林甫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使得当年应试士子全部落选,杜甫正在其列。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不得不投赠干谒,转走于权贵之家,但仕进无门,他十年困居长安的经历就此展开。
天宝十一载(752),他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送给欣赏他才学的韦济。首二句“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描绘了当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无衣食之忧,而满腹经纶的儒生却穷困潦倒的这一社会现象,表达了他对这种不公的满腔愤懑。纵然自己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才能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雄心,却为时所误。为谋求一官半职,实现自己政治理想,杜甫不得不混迹于权贵之间,只能过着“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生活。诗中他流露出“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的避世隐居之意。后代学者对此诗有不少独特解读,如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去妇词”一条认为此诗有“去妇”之意,即杜甫以不被君主所用自比女子为夫君所弃:“杜子美儒冠忍饿,垂翅青冥,残杯冷炙,酸辛万状,不得已而去秦,然其诗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恋君之意,蔼然溢于言外,其为千载诗人之冠冕,良有以也。”[7]杜甫此诗确有怨气,但从他的经历来看,他的避世隐居之意并没有付诸实践,这不过是他的牢骚之语而已。
在此后不久,杜甫又作《醉时歌》一诗,赠与当时的广文馆博士郑虔。郑虔与杜甫经历相似,虽才学出众但仕途不顺,杜甫与他实属同病相怜:“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诸公”与“广文先生”对比鲜明,杜甫写郑虔,却在喻自己。“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看似是将圣人孔子与盗贼柳下跖同等视之,实际上不仅为郑虔鸣不平,更是自己求取仕途无望、内心不甘的表露,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块垒。其“名垂万古知何用”的感叹,也不过是排解愤懑、宽慰郑虔也宽慰自己的反语而已。
困居长安期间,约十首带有“儒”字的诗歌皆为赠人之作。除去《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中的“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中“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为其初入仕途不顺的牢骚之作外,其他诗中的“儒”字,皆为褒扬他人学识与修养的赞美之辞,如《赠特近汝阳王二十韵》写汝阳王“学业醇儒富,辞华哲匠能”;《赠韦左丞丈济》称赞韦济“左辖频虚位,今年得旧儒”;《赠陈二补阙》夸赞陈二补阙“世儒多汩没,夫子独声名”;《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夸赞太常卿张垍“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承沈八丈东美除膳部员外,阻雨未遂驰贺,奉寄此诗》称赞沈氏家族“诗律群公问,儒门旧史长”。
杜甫所赠予诸位官员的诗歌中,以“儒”来赞美他们,除了这些人名副其实以外,结合杜甫当时的处境来看,这些诗作多带有一种希望结交他们以达到求仕之目的,即杜甫所说的“朝扣富儿门”。无论是赠人诗中的以“儒”字来赞美别人,还是牢骚语“儒术于我何有哉”,杜甫这一阶段的目的比较明确,杜诗中“儒”字被杜甫当作他走上政治仕途的敲门砖、投路石。
(二)以“儒术”报国:安史之乱爆发及为官期间,激愤救国之情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给唐代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二二〇论及安史之乱时说:“由是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安史之乱是唐代社会发生变化的重要转折点,也是促使杜甫思想发生变化的重要转折点。与十年长安困居期间不同,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的涉“儒”字眼的诗歌虽也有赠人诗,但数量上已经大大减少,他开始重新审视其所托的“儒道”对于国家政治安危的作用。
安史之乱发生后,玄宗仓皇出逃,《旧唐书》等史料中多有记载:
(天宝十五载)六月……乙未(十三日),凌晨,自延秋门出,微雨沾湿。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王孙以下多从之不及。[8]
马嵬兵变发生后,玄宗入蜀,太子李亨北上,并于同年七月在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改元“至德”。时值天下大乱,杜甫闻讯安顿好家室,只身往灵武投奔肃宗,途中不幸为叛军俘获,解送长安,因官职卑微未被囚禁。至德二载(757)春,长安城内山河、草木依旧,而国都沦陷,身陷贼中的杜甫目睹物是人非之景,写下《春望》一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字字惊心,表达了强烈的黍离之悲。同年四月,杜甫从被叛军所占据的长安逃脱,经金光门,间道往凤翔行在投奔肃宗[9],肃宗深感其意,授其左拾遗一职。杜甫写下《述怀》一诗记此事,诗中云:“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杜甫时年已经47岁了,“左拾遗”虽然只是一个从八品上的小官,但作为近侍可以直面肃宗,这为他实现“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提供了可能,杜甫非常珍视这个机会,想要大展身手实现政治抱负。
杜甫的关注社会的报国之心在这一阶段的诗歌中表露得尤为明显。他先后写下《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中“伤哉文儒士,愤激驰林丘”、《义鹘》中“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等句。面临战争不能救国的无能无力、激愤与懊恼都在其诗歌中表露无遗。就其人生经历来看,这一时期不长,这种伤痛而激愤的“儒术”报国思想集中于安史之乱早期。从这些诗句中可以感受到,杜甫面对着一个失序的国家时,他对个人才能给予厚望,对大展身手以儒术报国跃跃欲试。此时杜甫延续着困居长安期间高昂的政治参与热情,尤其在安史之乱爆发后,这种“儒术”报国的感情急速迸发,在其诗中表现出一种急迫而强烈激愤之感,其报国之心,在这一阶段内达到高潮。
(三)以“腐儒”自比:弃官漂泊期间,独善其身的无奈
杜甫任左拾遗不久,就经历了一场仕途大变。至德二载(757),宰相房琯因之前的陈涛斜兵败,又有琴师董庭兰索贿一事牵连而罢相。杜甫上疏替他求情:“罪细,不宜免大臣。”此举触怒肃宗,诏付三司推问,因宰相张镐以“甫若抵罪,绝言者路”为由相救获免。“闰
杜甫《独酌成诗》曰:“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宋黄鹤《黄氏补集千家注纪年杜工部集》中注:“当是往鄜州迎家时作。”此诗当系于至德二载(757),正值遭遇打击之时而作。蔡梦弼注曰:“军旅未息,武夫得志,吾儒之道,非可以图富贵也。”[12]蔡注实未得杜甫诗意,其所托儒道,非是图富贵,而是实现“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君有大过则谏”,杜甫遵循孟子所言,但直言进谏却是以“墨制放还”告终,这才是他感叹“儒术岂谋身”的原因。这一事件沉重打击了诗人的政治热情,“腐儒”一称开始密集地出现在这一阶段的杜诗之中。
《全唐诗》收录提到“腐儒”这一词语的诗歌凡十四首,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诗人如杜甫一样用如此多的笔墨形容自己的“腐儒”身份: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题省中院壁》)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有客》)
“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草堂》)
“万里皇华使,为僚记腐儒”(《寄韦有夏郎中》)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
“腐儒”是杜甫自谓,这种自称集中于杜甫人生的后半期,是其经历了前半生不顺,渐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自嘲与自愧——“白头授简焉能赋,愧似相如为大夫”“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此时是杜甫积极性的衰减期。面对被君主疏离的现实,自己有心无力。乾元二年(759),他在秦州写下《病马》一诗,借“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表达自己落魄的情形。此时“兼济天下”、身赴国难已经不可实现,杜甫只有“穷则独善其身”。他自称“腐儒”,并不是指真的迂腐无能,而是虽然心念国家社稷,但面对现实无能为力,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能施展抱负的社会位置。
漂泊西南期间,杜甫笔下产生大量的病柏、病橘、枯楠等残缺、不完美的意象也值得注意,这些意象是诗人自比,虽然固守本心,但不能为时所用,只有自嘲而已。刘熙载曾作《李杜》一诗云:“太白岂狂客,少陵非腐儒。腐狂援自诧,论世为长吁。”[13]刘熙载深得老杜自称“腐儒”乃自嘲之意,此诗是为其“腐儒”之称正名。
从不同人生时期的诗歌“儒”字的运用不同,可见杜甫对“儒”的认识是不同的。在面对无望的政治理想时,他也会追问自己“儒术于我何有哉”“儒术岂谋身”,但是这些质疑多是他不能实现政治理想、仕途遭遇滑铁卢时,对君主将自己置之不理、弃之不用的满腹牢骚。正如李长详所言:“杜甫每鄙儒,俱是指乱离之日说,所谓束之高阁也。”[14]杜甫经历了困居长安奔走求仕的奋进期,安史之乱爆发欲以儒术报国却无能为力的愤慨期,也经历了漫游西南面对现实的无奈期。虽然遭遇坎坷,杜甫并未因此改变人生选择,杜甫所发牢骚,既有他入仕前的不甘,又有不被接纳的无奈。
三、结语
杜甫的一生虽然身居低位,却“穷年忧黎元”,他呼吁“周室宜中兴,孔门未应弃”,希望以儒家学说实现中兴。他以“葵藿倾太阳”比喻自己对于君主的感情,坚定地忠诚于李唐王朝,“愿比稷与契”,辅佐君主,实现“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他推崇贤相诸葛亮,寓居成都期间创作了《八阵图》《诸葛庙》《古柏行》《武侯庙》《蜀相》《阁夜》等诗赞美他,缅怀他生前的显赫功业。即使被君主疏离,“独善其身”的同时,他仍然心系长安,在夔州遥望长安,作《秋兴八首》关切祖国安危;他牵挂君主,《槐叶冷淘》中“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即见此意。
杜甫是安史之乱的亲历者,他又有长时间的漫游与民间生活经历,能够对平民百姓所遭遇的疾苦感同身受,他将所到之处所见的民间疾苦化作笔底波澜。杜甫发挥了儒家亚圣孟子的“仁政”和“民本”思想,提出“恻隐仁者心”(《过津口》)和“邦以民为本”(《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旅居成都草堂期间,杜甫所住茅屋为秋风所破,全家遭受风吹雨淋,他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首,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两句抒发其忧民之情,正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爱精神的具体阐发[15]。北宋诗评家黄彻《蛩溪诗话》评此诗:“‘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庇天下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16]明代张綖读到此诗时说:“末数句则因己之不得其所而忧天下寒士不得其所,思有以共帡幪之。此其忧以天下,非独一己之忧也。禹稷思天下有溺者、饥者,若己溺而饥之,公之心即禹、稷之心也。其自比稷、契,岂虚语哉?”[17]
受儒家思想所感染,杜甫有执着的入世情怀和积极的入世担当。正如杜甫晚年所作的《草堂》诗中“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的自我反问,杜甫很长一段时间在为自己寻找社会认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去发挥自己的才能,但其所求并没有成功。他的政治参与感,经历了从少年时产生、困居长安期间持续发展,安史之乱早期迅速高涨并且达到顶峰,“疏救房琯”事件后选择“独善其身”的过程。从杜诗中对“儒”字的运用上看,杜诗中所体现的杜甫的入世情怀呈现出抛物线状的发展轨迹,但总的来说,杜甫关注现实政治,呼吁“仁政”的思想坚守贯穿一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儒者”。
注释:
[1]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丛书集成初编》据《津逮秘书》影印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页。
[2]刘熙载著,王气中笺注《艺概笺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83页。
[3]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961-1962页。
[4]赵吉惠《中国儒学简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5页。
[5]萧涤非等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311页。本文所录杜甫诗文、作品编年、以及杜甫行年,悉据《杜甫全集校注》并参校史书,不再一一出注。
[6]韩成武、张志民译注《杜甫诗全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7]罗大经撰,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1-142页。
[8]刘煦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32页。
[9]见杜诗《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干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10]邓小军《杜甫疏救房琯墨制放归鄜州考(上)——兼论唐代的制敕与墨制》,《杜甫研究学刊》2003年第1期,第14页。
[11]欧阳修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7页。
[12]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一〇,据《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23页。
[13]刘熙载《昨非集》卷三,《刘熙载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06页。
[14]据《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23页。
[15]莫砺锋《唐诗与宋词》,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7页。
[16]黄彻《蛩溪诗话》卷一,《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7页。
[17]张綖《杜工部诗通》卷九,引自《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48页。
编辑:丁涵 陈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