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宝:《魏相易学简论》

发布者:陈岩琪发布时间:2020-12-08浏览次数:705

于成宝:《魏相易学简论》

(本文原刊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第一辑,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


摘要:魏相作为汉宣帝时期的重臣,也是西汉易学人物之一,他的易学当得益于汉武帝元朔五年实施的置博士弟子员制度,而其师傅当是易学博士田王孙,但因其“如弟子”的身份,加之“改师法”,故《汉书》没有明说魏相易学的师承。就《汉书·魏相传》所载其易说分析,魏相易学吸收了并不属于官方易学之内的四时、五行、八风等思想及相关数术,并借鉴了汉武帝、宣帝时期的太一祭仪,初步构建了其易学宇宙图式和天道观。魏相堪称西汉卦气易学的开创者,对于西汉中后期易学发展的变革与创新,有着积极的影响。

关键词:魏相;易学;太一图式;天道观;卦气

作者简介:于成宝,山东科技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


 魏相是活跃于汉武帝后期和昭帝、宣帝时期的著名政治家。他辅佐汉宣帝削夺被霍光家族掌控的朝廷大权,平定霍氏之乱,使朝廷权力重新回归到皇帝手中。在担任丞相期间,魏相整顿吏治,抑治豪强,选贤任能,平昭冤狱,从而促进了“宣帝中兴”局面的形成。就《汉书·魏相传》的记载来看,魏相治国理政的方略,与其易学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其奏疏中关于易学的阐述,又鲜明体现着西汉中后期的易学特点及发展走向。今人就魏相易学的主要内容及其思想等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连劭名先生指出,魏相易学反映了西汉中期“《易经》与阴阳数术相结合”[1]的易学思潮。文平先生认为魏相易学来源于《说卦》,开“卦气说”之先声,并探讨了魏相易学的政治伦理思想。[2]但关于魏相易学,仍有一些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如魏相易学师承何人?魏相易学对于阴阳数术的吸收、整合,表达了怎样的易学天道观?如何评价魏相易学在汉代易学史上的历史地位?笔者不揣浅陋,兹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就上述问题做一简略的探讨,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教正。

 一、魏相易学渊源考略

 关于魏相的易学渊源,《汉书·魏相传》曰:“相明《易经》,有师法。”[3]可见魏相易学是有师法的,但奇怪的是《汉书》并没有说他师从何人。我们知道,汉代经学的传承,是极其重视“师法”“家法”的,如果能弄清楚魏相易学的师承,对于了解西汉中后期的易学走向,无疑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汉书·魏相传》中关于魏相前期的经历,是这样记述的:

 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也,徙平陵。少学《易》,为郡卒史。举贤良,以对策高第,为茂陵令。[4]

 笔者认为,《汉书》“少学《易》,为郡卒史”一句,透露了魏相的易学师承何人。首先解释一下什么是“卒史”,李迎春说:“卒史一职起源于战国,在秦汉时期,是包括中央列卿和地方郡守、都尉等二千石左右级别官员的高级史类属吏,以处理文书、协理长官为主要职责。”[5]卒史的类别或有不同,兹不细论,仅关注汉代卒史一职的取得途径,杨天宇先生指出,其有三个途径:“经考试而录用”,“长吏所辟除”,“输钱谷以获其官”。[6] “经考试而录用”的方式成为郡卒史,是西汉公孙弘为丞相时实施的一项奖掖经学士子的制度。《汉书·儒林传》记载元朔五年(前124年)六月丞相公孙弘上汉武帝疏:

 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常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能称者。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谕下。以治礼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不足,择掌故以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它如律令。[7]

 学者指出:汉武帝元朔五年(前124)置博士弟子员,标志着太学的创立,是我国古代创立正式大学的纪元。[8]这为魏相走上仕途创造了条件。正是缘于“博士官置弟子”的制度,魏相在年满十八岁后通过郡县选拔,“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赴太常学《易》一年后,通过了“设科射策”《易经》科的考试,以“通一艺”而得以“补文学掌故缺”,也就是“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又以文学掌故的资格成为年秩百石的郡卒史,也就是《汉书》中常常出现的“文学卒史”——这与《汉书·韩延寿传》“时魏相以文学对策”[9]的记载相符。也就是说,魏相在太常跟从易学博士学习了一年,那么,教授魏相的易学博士是谁呢?兹先看《史记·儒林传》关于汉代易学传授的记载: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10]

 《汉书·儒林传》所记与《史记》大致相同:

 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洛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齐即墨成,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丁宽字子襄,梁人也。初,梁项生从田何受《易》,时宽为项生从者,读《易》精敏,材过项生,遂事何。学成,何谢宽。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宽至洛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景帝时,宽为梁孝王将军距吴楚,号丁将军,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今《小章句》是也。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繇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11]

 由《汉书》的记载,可知汉武帝时期易学博士当是田王孙。而由《史记》的记载“何以《易》,元光元年(前134)征,官至中大夫”,则不免产生疑惑:杨何以《易》被征,是否征召的官职是易学博士呢?而《汉书》则曰“(杨何)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考《汉书·百官公卿表上》知“中大夫”秩比二千石,而“太中大夫”秩比千石,[12]可见杨何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以明《易》而被朝廷征召的官职是太中大夫,最后官至中大夫,故可知杨何并不是易学博士。《史记》记载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卒于前110年)“受《易》于杨何”,而元朔五年(前124年)距离元光元年已有十年之久,从时间上推算,此时杨何即使未卒,也当步入暮年,不可能进行教学了。故魏相在太常学习时的易学老师,只能是易学博士田王孙。

 在此大致推算一下魏相的生年。由“少学《易》”之语,假设魏相于元朔五年正好年满十八岁入太常学习,则魏相的生年最早为公元前142年。关于魏相生年的下限,由《史记》的记载可知韦贤、魏相、丙吉三人在微贱时曾经相遇于长安相士之家,《史记·张丞相列传》:

 长安中有善相工田文者,与韦丞相、魏丞相、邴丞相微贱时会于客家,田文言曰:“今此三君者,皆丞相也。”其后三人竟更相代为丞相,何见之明也。[13]

 这段材料为褚少孙所撰,而褚少孙即西汉宣、元时人,其补记《史记》当不会凭空杜撰,想必实有其事。又按《汉书·丙吉传》的记载:

 丙吉字少卿,鲁国人也。治律令,为鲁狱史。积功劳,稍迁至廷尉右监。坐法失官,归为州从事。武帝末,巫蛊事起,吉以故廷尉监征,诏治巫蛊郡邸狱。[14]

 “廷尉右监”秩千石,不能算微贱之官,而狱史的年秩不足百石、郡卒史年秩百石,都是下层官吏,故三人相遇当是他们仕途刚起步的阶段。由丙吉的情况来看,三人相遇时当在丙吉为廷尉右监之前,距离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年)巫蛊之祸,当相隔尚远,假定这段时间为五年的话;而魏相于汉昭帝始元元年(前86年)通过举贤良对策为茂陵令,[15]那么魏相十年间从郡卒史到茂陵令,其生年当不晚于公元前115年。如果就其生年的上限和下限取其中的话,则魏相生于公元前128年左右,其入太常学《易》的时间在公元前110年左右。

 以上只是大致的推论,总之,魏相易学师承博士田王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田王孙是易学名师,魏相是汉宣帝重臣,为什么《汉书》不直接点明这一点呢?我们还是从公孙弘疏中寻求解释,按照汉代的制度设计,为博士所置弟子分为两种,一种是由太常选拔的学生,为“补博士弟子”,这是在博士弟子五十人之列的;一种是由太守选拔的,为“得受业如弟子”,一个“如”字,道出了其不是在博士弟子五十人之列的。魏相虽然师从田王孙,却是由郡县选拔上来的“如弟子”,仅学习一年即成为文学掌故,又出补郡卒史,故不能算是田王孙嫡传的、登堂入室的弟子。这也是《汉书》说魏相易学有师法而不说师承何人,说魏相表采《易阴阳》《明堂月令》入其易学而不说他有违师法的原因所在。

 二、魏相易学天道观探析

 关于魏相易学,集中见于其上汉宣帝疏中,《汉书·魏相传》曰:

 又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曰:臣相幸得备员,奉职不修,不能宣广教化。阴阳未和,灾害未息,咎在臣等。臣闻《易》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天地变化,必繇阴阳,阴阳之分,以日为纪。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东方之神太昊,乘《震执规司春;南方之神炎帝,乘《离》执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兑》执矩司秋;北方之神颛顼,乘《坎》执权司冬;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兹五帝所司,各有时也。东方之卦不可以治西方,南方之卦不可以治北方。春兴《兑》治则饥,秋兴《震》治则华,冬兴《离》治则泄,夏兴《坎》治则雹。明王谨于尊天,慎于养人,故立羲和之官以乘四时,节授民事。君动静以道,奉顺阴阳,则日月光明,风雨时节,寒暑调和。三者得叙,则灾害不生,五谷熟,丝麻遂,草木茂,鸟兽蕃,民不夭疾,衣食有余。若是,则君尊民说,上下亡怨,政教不违,礼让可兴。夫风雨不时,则伤农桑;农桑伤,则民饥寒;饥寒在身,则亡廉耻,寇贼奸宄所繇生也。臣愚以为阴阳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自古贤圣未有不繇者也。天子之义,必纯取法天地,而观于先圣。[16]

 汉代最重视“师法”,改师法是学者大忌。魏相易学“有师法”,若魏相所奏皆承其师说,《汉书》为何特意指出他“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既然《易阴阳》及《明堂月令》不在师法之内,为何不批驳他有违师法?个中曲折,正说明魏相“如弟子”的身份所在——而这恰好为他构建天人感应的易学天道观提供了自由的空间。

 就《易阴阳》这一书名来看,与孟喜所得的《易家候阴阳灾变书》性质相类,当是在秦汉间天人感应观念盛行下催生的易学占验数术一类的书籍,如果从官方易学和民间易学的角度看,毫无疑问当属于民间易学的范畴。兹就魏相奏疏中所涉及的数术做一简略的分析:

 第一,关于东、南、西、北、中“五帝”之说。五帝在战国秦汉时期不同的史料中有不同的说法,如《战国策》以庖牺、神农、黄帝、尧、舜为五帝,《大戴礼记》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魏相以太昊、炎帝、少昊、颛顼、黄帝为五帝,当时沿袭了《吕氏春秋》《礼记·月令》和《淮南子》等文献中的五帝说,如《淮南子·天文》:

何谓五星?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神为岁星,其兽苍龙,其音角,其日甲乙。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其音徵,其日丙丁。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其神为镇星,其兽黄龙,其音宫,其日戊己。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其兽白虎,其音商,其日庚辛。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其音羽,其日壬癸。[17]

 第二,关于国君效法四时施政之术。魏相说:“春兴‘兑’治则饥,秋兴‘震’治则华,冬兴‘离’治则泄,夏兴‘坎’治则雹。”这一说法也是沿袭战国秦汉间的说法,《管子》、《吕氏春秋》、《礼记·月令》、《淮南子》和《春秋繁露》皆有这方面的论述。如《管子·幼官图》:

 春行冬政肃,行秋政霜,行夏政则阉……

 夏行春政风,行冬政落,重则雨雹,行秋政水……

 秋行夏政叶,行春政华,行冬政耗……

 冬行秋政雾,行夏政雷,行春政烝泄。[18]

 如《春秋繁露·五行五事》:

 春行秋政,则草木凋;行冬政,则雪;行夏政,则杀……

 秋行春政,则华;行夏政,则乔;行冬政,则落……

 夏行春政,则风;行秋政,则水;行冬政,则落……

 冬行春政,则蒸;行夏政,则雷;行秋政,则旱。[19]

 可见,魏相基本上采纳了《管子·幼官图》的说法,而更突出春与秋、夏与冬的方位相对之义,指出逆位错时施政的危害。

 第三,关于“八风”之说。“八风”之说当起源很早,《左传·隐公五年》:“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20]可见春秋初期人们已有了八风的概念。就现有文献来看,第一次对“八风”做完整解释的是《吕氏春秋·有始览》:

 何谓八风?东北曰炎风,东方曰滔风,东南曰熏风,南方曰巨风,西南曰凄风,西方曰飂风,西北曰厉风,北方曰寒风。[21]

 这是从空间方位上对八风做了说明。《淮南子·天文》则曰:

 何谓八风?距日冬至四十五日条风至。条风至四十五日明庶风至。明庶风至四十五日清明风至。清明风至四十五日景风至。景风至四十五日凉风至。凉风至四十五日阊阖风至。阊阖风至四十五日不周风至。不周风至四十五日广莫风至。条风至则出轻系,去稽留。明庶风至则正封疆,修田畴。清明风至则出币帛,使诸侯。景风至则爵有位,赏有功。凉风至则报地德,祀四郊。阊阖风至则收县垂,琴瑟不张。不周风至则修宫室,缮边城。广莫风至则闭关梁,决刑罚。[22]

 这是从时间上对八风做了说明,并认为国君当效法天道,顺奉八风施政。综合以上二说,可见,古人认为八风就是八种季候风,它在不同的时间来自八个不同的方位。就魏相的奏疏来看,他虽然没有对八风做具体的阐述,但从他的“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之语来看,魏相亦认为八风与四时、五行一样,规定着一年的秩序,象征着天道;而国君只有效法阴阳、取法天地才能实现理想的政治。

 通过以上的分析,不难看出魏相易学的创新之处。就是在易卦的体系内,吸纳各种数术,进而构建起天人感应的易学新天道和易卦新占术。这里值得探究的问题是:魏相吸收了《礼记·月令》和《淮南子·天文训》中以五行思想为核心的宇宙图式,以“震”、“离”、“兑”、“坎”四卦分别与春、夏、秋、冬四时相配,又以“坤”、“艮”配中央土,为什么八卦中的“乾”、“巽”两卦没有出现?它们所表示的意义又是什么?只有弄清楚了这个问题,才能准确理解魏相易学中的宇宙图式。如果我们将《说卦》“帝出乎震”章的表述与魏相奏疏中依次以二至(二分)、八风、四时五行的叙述顺序比较的话,就会发现魏相易学很明显是受了《说卦》中八卦方位说的影响。既然震兑为规矩、坎离为权衡,两两方位相对,为四方正卦;坤艮为绳,方位相对,依《说卦》艮处东北坤处西南,那么,乾巽两卦当分别处于西北和东南,如此方构建起一个完整的宇宙图式。但这个图式较《说卦》中的八卦方位说,显然有了意义上的差别。《说卦》中的八卦方位说,是将天道一年的运转描述成一个震→巽→离→坤→兑→乾→坎→艮八卦周而复始的过程,与“八风”说对天道的描述有着高度的一致性。而魏相易学在不改变八卦方位说的基础上,以太昊、炎帝、少昊、颛顼分乘震、离、兑、坎四卦主四方、四季,虽然他说“兹五帝所司,各有时也”,但中央之神黄帝所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并无具体的时间安排,其重在表达的,是从空间的观念上讲黄帝作为整个大地之神的意义。故魏相易学虽大量吸收《礼记·月令》《淮南子·天文》的思想,却又与之有所不同。[23]这样,东西南北四方和下土都构建了起来,从宇宙论上还缺了“上天”,而八卦中剩下恰好是乾、巽两卦。乾,天也;巽,风也,所表达的正是“上天”,故魏相奏疏中虽没有出现乾、巽两卦,但其易学思想中有以乾、巽为上天之道的构建。

 另外,我们从考索乾、巽的主宰之神是什么,亦可见魏相易学对于整个宇宙图式的设计。关于与乾、巽相配之神,可以通过考察西汉时期的国家祭祀来解答。西汉前期的郊祀以五帝为主神,王柏中指出:五帝祭祀早在楚汉交争之际就由汉高祖刘邦确立了,汉文帝时确立了皇帝亲自祭祀五帝的制度,一直延续到汉武帝在位的前期。[24]汉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在方士的推动下,顺应了当时的“大一统”思想,“太一”神跃升为郊祀的最高神,五帝反而成为太一之佐。《史记·封禅书》: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25]

 由《诗集·封禅书》的记载,可知汉武帝于元鼎五年(前112)始郊拜太一,标志着西汉时期太一祭礼的正式确立;而泰畤祭坛的形制与太一祭仪,我们于此亦可窥见一斑:

 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祠坛放薄忌太一坛,坛三垓。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杀一狸牛以为俎豆牢具。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基下四方地,为醊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已祠,胙余皆燎之。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太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26]

 由“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之语,可见太一坛的形制体现了汉人四时、五行、八方(八风)等思想观念。就黄帝所处的方位来看,其位于西南,从八通鬼道上看,西南与东北相通,这与魏相“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之义相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魏相曰“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以冬至为八风的始点,这既与成书于战国秦汉时期的《灵枢经·九宫八风》篇中太一运行的始点一致,又与汉武帝第一次正式郊拜太一所选的冬至日相合。如此看来,汉武帝后期和宣帝时期,在“太一”为最高天神已经成为一种普遍观念、太一祭仪已成定式的情况下,[27]将其引入易学的天道观和宇宙论,实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上天的主宰是“太一”,太一所乘为“乾”、“巽”,其所执的司天工具又是什么呢?《管子·形势解》:“奚仲之为车器也。方圆曲直,皆中规矩钩绳。”[28]《淮南·齐俗》:“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29]按:钩可以定曲,绳可以定直,规可以定圆,矩可以定方,四者皆是当时的测量工具,故魏相易学此处完整的表述当是 “太一乘乾、巽执钩司上天”,如此则构成了一个以八卦模拟并主宰天地运行的系统。其理论框架是《说卦》八卦方位说,其构建手段是吸纳战国秦汉间流行的阴阳四时五行八风思想及数术,其参考模型是西汉武帝、宣帝时期的太一祭礼,其最终目的是在易学的体系内构建涵盖天地四方的、与当时的国家信仰相配的、天人感应的天道观。

 三、魏相易学的历史意义

 关于魏相易学,虽然我们只能通过《汉书·魏相传》所载的片言只语略窥一二,但从西汉中后期易学发展、变革的角度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魏相作为汉宣帝重臣,又是一个“有师法”的易学人物,他引用当时并不在官方经学系统内的数术之学意义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传递了官方易学对民间数术之学主动吸收的信号,说明了易学要在天人感应的理论框架内,构建起易学新天道及其与之相应的占验体系,就必须走与民间数术之学的融合之路。从西汉中后期易学的发展理路来看,官方易学与民间易学的融合,俨然已经成为新的一种学术思潮;魏相易学,可谓开其先路,标志着西汉卦气易学正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魏相之后,作为田王孙门下易学造诣最深的孟喜,《汉书·儒林传》说他“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30],假托师法之名,开启了大规模的易学革新运动。其以卦配月,以卦配日,以卦配四时、五行、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从而构建了易卦系统下的自然天道观;其又以卦配辟、公、侯、卿、大夫,从而构建了易卦系统下的社会政治观,并以易卦为工具,将天道与人事结合在一起,从而构建起了易卦占验天道人事的完备体系,初步实现了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下“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学术与政治构想。尽管孟喜在汉宣帝时即背负着“改师法”之名,但他最终以易学成为博士,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与肯定。之后的焦延寿、京房等易学,也都是走了一条通过吸收民间数术而创新易学之路,从而与孟喜易学一道,成为汉代易学的代表。而汉代卦气易学的首倡之功,则不能不归之于魏相也!


注释:

[1] 连劭名《<汉书•魏相传>与西汉易学》,《周易研究》2000年第4期。

[2] 文平《魏相易学政治思想论略》,载张涛主编《周易文化研究》第6辑,社科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89-96页。

[3] 班固《汉书》卷七四《魏相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33页。

[4] 班固《汉书》卷七四《魏相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37页。

[5] 李迎春《论卒史一职的性质、来源与级别》,载田澍、张德芳主编《简牍学研究》第6辑,甘肃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3-151页。

[6] 杨天宇《谈汉代的卒史》,《新乡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1期。

[7] 班固《汉书》卷八八《儒林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94页。

[8] 毛礼锐《汉代太学考略》,《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2年第4期。

[9] 班固《汉书》卷七六《韩延寿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210页。

[10] 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一《儒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27页。

[11] 班固《汉书》卷八八《儒林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97-3598页。

[12] 班固《汉书》卷一九《百官公卿表》,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727页。

[13] 司马迁《史记》卷九六,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687-2688页。

[14] 班固《汉书》卷七四《魏相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42页。

[15] 黑琨《魏相考论》,《山东社会科学》2004年第8期。

[16] 班固《汉书》卷七四《魏相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39页。

[17] 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83-188页。

[18] 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81-189页。

[19] 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87-393页。

[20]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6页。

[21]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80-281页。

[22] 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95-199页。

[23] 二者对于五帝之神叙述顺序是不同的,魏相易学是将黄帝置于四方之帝之后叙述,《淮南子》则是置于四方之帝的中间叙述,故黄帝发挥的作用也是有差异的,措辞上亦有差异,一曰“制四方”,一曰“司下土”。

[24] 王柏中《神灵世界:秩序的构建与仪式的象征——两汉国家祭祀制度研究》,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47-51页。

[25] 司马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86页。

[26] 司马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94页。

[27] 田天《西汉太一祭祀研究》,《史学月刊》2014年第4期。

[28] 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174页。

[29] 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02页。

[30] 班固《汉书》卷八八,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99页。


(编辑:丁涵  陈岩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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