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第一辑,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
摘要:汉代所谓三《礼》,是指《仪礼》《礼记》《周礼》三书。三《礼》之中,本应以《仪礼》为经,《礼记》为记,《周礼》别是一书。但因《仪礼》只是讲礼仪程式,不讲义理,汉唐儒者颇为之纠结。刘歆始以《周礼》为“周公致太平之迹”,郑玄遂以《周礼》为经。然学者对《周礼》一书的来历争议颇大,至唐代孔颖达则以《礼记》为经。《礼记》是一部先秦旧籍的文献汇编,其原始资料包括《三正记》《别名记》《亲属记》《明堂记》等,戴德删修其书为《大戴礼记》八十五篇,戴圣取其精华而成《小戴礼记》四十九篇。唐代学者孔颖达、贾公彦等人分别为三《礼》注作疏。后世朱熹则尊《仪礼》而退《礼记》,恢复礼学经典的本来位次。
关键词:《仪礼》;《礼记》;《周礼》;郑玄;孔颖达;贾公彦
作者简介:姜广辉,湖南大学特聘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思想史、中国经学史研究。
汉代所谓三《礼》,是指《仪礼》《礼记》《周礼》三书。因为三部书都带“礼”字,学者习惯上称之为“三《礼》之学”。实际上在汉代的很长时间里,《仪礼》只称《礼》,《礼记》只称《记》;而《周礼》原称为《周官》。西汉末,王莽居摄时,刘歆作为国师,奏请以《周官》为《周礼》,并置博士学官。东汉末,郑玄著《仪礼注》《礼记注》《周礼注》,自此便有了“三《礼》之学”。
三《礼》之书中,争议最大的是《周礼》。首先,关于《周礼》的成书年代就存在极大的争议。学者或认为是西周初周公所创制,或认为是战国时学人所撰作,或认为是西汉末刘歆所伪造。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1]司马迁比刘歆早一百多年,其所撰《史记》多次提到《周官》,则《周官》为刘歆所伪造绝无可能。
《周官》一书以王朝职官设置为架构,所述多关王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经验总结和制度设计。这种经验总结和制度设计有两种可能:一是反映西周初周公关于礼制建设的构想;二是战国时思想家对未来统一国家的制度设计。令学者纠结的是,《周官》所述,既有许多同历史制度文化相吻合之处,也有不少同历史制度文化不相协调之处。于是学者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或认为此书反映“周公致太平之迹”(刘歆、郑玄),或认为此书是“六国阴谋之书”(何休)。而在此书最初奏上西汉朝廷之时,汉武帝也认为是“末世渎乱不验之书”。
笔者以为,从文体上看,《周官》一书绝不似《尚书·周书》那种“佶屈聱牙”的老古文体,而与战国时期的文体相同。此书应为战国时那些带有怀古情结的儒者所撰写。
三《礼》之书中,本应以《仪礼》为经,《礼记》为记,《周礼》别是一书,但因郑玄推崇《周礼》,将《周礼》驾《仪礼》《礼记》而上之,天下学者又迷信郑玄的经学权威,遂使经学发展走了一大段弯路。
一、汉代的《仪礼》学
《礼记·王制》说:“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2]此时的“礼”和“乐”未必有文本,“礼”靠周旋跪拜的演习来传授,“乐”靠耳听心记的方式来传授。直到孔子之时,礼仪程式尚无记录文本,《礼记·杂记下》载“(鲁)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3]《士丧礼》由此有了记录文本。推想《仪礼》其余各篇皆为孔门师儒所记。西周以“礼乐文明”著称于世,冠礼、婚礼、丧礼、祭礼、朝觐、聘问、燕飨、乡射之礼,为当时世俗、宗教、政治生活中最受重视之事。即使仪式烦琐,君臣士庶皆不敢稍许懈怠。而礼仪程式有世袭专职人员传习并掌管,并不担心其失传。
然而东周以降,“礼崩乐坏”,前世礼仪日渐废坠,即使在士大夫阶层也不能践行。儒家学者为了保存和抢救文化遗产,遂有《礼》书的撰写及对礼学的强调和重视。随着社会的发展,前代的礼仪程式日益脱离社会实践的领域,而作为记录前世礼仪程式的《仪礼》,只能作为一种礼仪文本供少数学者研习。此正如清人邵懿辰所说:“礼在当时,道、器尚不相离。至于后世,文字存焉耳,然则独其道存焉耳。”[4]汉代,《仪礼》虽然作为五经之一,学者对于此书仍不免纠结。这是因为《仪礼》纯粹是对于礼仪程式的记录,不讲任何道理,那它是否可以作为“经”来看待呢?相比之下,《周礼》(《周官》)和《礼记》却讲了许多道理。那是否可以将《周礼》或《礼记》作为《礼》经,而《仪礼》只作为附录的礼仪程式呢?这可能是汉唐儒者内心曾经纠结而试图解决的问题。汉末郑玄选择将《周礼》作为礼学的首要经典,而唐初孔颖达则选择将《礼记》作为《五经正义》的礼学经典。这个过程或许应该从西汉中期说起。
司马迁《史记·儒林传》说:“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5]司马迁所说的高堂生传《士礼》,实即《仪礼》十七篇。而当时司马迁所称之礼书,只有此《士礼》(《仪礼》十七篇)。汉代所称《士礼》《礼》《礼经》等,皆是指今文《仪礼》十七篇。但当时并不称《仪礼》,《仪礼》之名是汉末人为了与《礼记》做区分才提出来的。
高堂生及其以下的传授谱系有五传之多,《礼记正义》载:“郑玄《六艺论》云‘五传弟子者’,熊氏云:‘则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及戴德、戴圣为五也。’此所传皆《仪礼》也。”[6]班固《汉书·艺文志》叙述汉代礼学传承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7]
班固《汉书·艺文志》又说:“《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8]又说:“《礼古经》五十六卷。”[9]《礼》经有今文经,有古文经。今文经即《仪礼》十七篇。古文经五十六卷出于曲阜孔氏屋壁中,卷即篇,除包括今文《仪礼》十七篇的内容外,还有《逸经》三十九篇。孔氏屋壁所出的《礼古经》五十六篇,后来复又遗佚,竟无一篇保存下来。推测原因,大概是因为《仪礼》学已经是冷门学问,传习少人。况且今文《仪礼》十七篇,戴德、戴圣、庆普已立为学官。若他们冷落《礼古经》五十六篇,不予推许,那《礼古经》五十六篇便会因为竹简不易保存而自然朽坏。
因为今文《仪礼》十七篇,所讲全是礼仪程式,殊少义理,所以当时学者对于它的研究就只在《仪礼》的篇次排列上。而关于《仪礼》篇次有戴德、戴圣、刘向三家的不同排列方案,见下表:
戴德本《仪礼》 | 戴圣本《仪礼》 | 刘向本《仪礼》 |
士冠礼第一 | 士冠礼第一 | 士冠礼第一 |
士昏礼第二 | 士昏礼第二 | 士昏礼第二 |
士相见礼第三 | 士相见礼第三 | 士相见礼第三 |
士丧礼第四 | 乡饮酒礼第四 | 乡饮酒礼第四 |
既夕礼第五 | 乡射礼第五 | 乡射礼第五 |
士虞礼第六 | 燕礼第六 | 燕礼第六 |
特牲馈食礼第七 | 大射礼第七 | 大射礼第七 |
少牢馈食礼第八 | 士虞礼第八 | 聘礼第八 |
有司彻第九 | 丧服第九 | 公食大夫礼第九 |
乡饮酒礼第十 | 特牲馈食礼第十 | 觐礼第十 |
乡射礼第十一 | 少牢馈食礼第十一 | 丧服第十一 |
燕礼第十二 | 有司彻第十二 | 士丧礼第十二 |
大射礼第十三 | 士丧礼第十三 | 既夕礼第十三 |
聘礼第十四 | 既夕礼第十四 | 士虞礼第十四 |
公食大夫礼第十五 | 聘礼第十五 | 特牲馈食礼第十五 |
觐礼第十六 | 公食大夫礼第十六 | 少牢馈食礼第十六 |
丧服第十七 | 觐礼第十七 | 有司彻第十七 |
唐代韩愈《读仪礼》说:“余尝苦《仪礼》难读,又其行于今者盖寡,沿袭不同,复之无由,考于今,诚无所用之。”[10]韩愈说了一句大实话。在唐代,不仅《仪礼》所记礼仪程式不再为人所用,而且连韩愈这样的大学者已经读不懂《仪礼》一书了。
南宋朱熹坚持五经中以《仪礼》为经,批评唐人以《礼记》为经,又批评王安石遗弃《仪礼》,因而著《仪礼经传通解》,曾夸耀其书体例:“前贤常患《仪礼》难读,以今观之,只是经不分章,记不随经,注疏各为一书,故使读者不能遽晓。今定此本,尽去此诸弊,恨不得令韩文公见之也。”[11]朱熹也只是说看懂了《仪礼》。看懂了而不能实行,那又如何?由此更加反衬《仪礼》在后世“诚无所用”。
二、汉代的《周礼》学
《周礼》原名《周官》,《周官》书名最早出现于司马迁《史记》中,《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12]又,《史记》卷二八《封禅书》引《周官》之书:“《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13]
《汉书》谓《周官》得之于河间献王时的民间献书:“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14]但孔颖达《礼记注疏》引郑玄《六艺论》云:“《周官》,壁中所得六篇。”[15]所谓“壁中所得”,意谓得之于孔子屋壁中。两说不同,当以《汉书》所说为是。
《隋书·经籍志》将河间献王时民间献书之事说得更详细,其书谓:“汉时有李氏得《周官》,《周官》盖周公所制官政之法,上于河间献王,独阙《冬官》一篇,献王购以千金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六篇奏之。”[16]贾公彦《序周礼废兴》称“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17],这是说,《周官》奏上之后,汉武帝并不看好。
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又称:“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然亡其《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足之。时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务在广览博观,又多锐精于《春秋》。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18]这是说,刘歆晚年特别重视《周官》一书,以为“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
在王莽居摄期间,刘歆奏请将《周官》更名为《周礼》,并置博士。荀悦《汉纪》卷二五载:“歆以《周官》十六篇为《周礼》。王莽时,歆奏以为礼经,置博士。”[19]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一称“王莽时,刘歆为国师,始建立《周官经》以为《周礼》。河南缑氏杜子春受业于歆,还家以教门徒。好学之士郑兴父子等多往师之。”[20]自此之后,学者或称《周官》,或称《周礼》,并未划一。
《周官》未列入儒家经典之中,且书最晚出,其书之真伪自然会引起学者怀疑。贾公彦《序周礼废兴》称:“林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故作十论七难以排弃之,何休亦以为六国阴谋之书。”[21]这段话有这样几层意思:第一,当《周官》奏上之后,汉武帝并不看好,将之看作“末世渎乱不验之书”,汉儒多知武帝有此态度;第二,作为郑玄论敌的何休亦认为《周官》是“六国阴谋之书”;第三,“林孝存”应为“临孝存”,名硕,为郑玄弟子,曾作“十论七难”排斥《周官》一书,在此种朝野并不看好《周官》一书的情况下,郑玄出面,力矫时论,论证《周官》乃是周公所作之书。他在所著《驳五经异义·六十五复征》中公开称:“《周礼》是周公之制。”[22]
一部本不作为礼经的书,如何变成了礼经呢?郑玄注《礼记·礼器》“经礼三百,曲礼三千”说:“经礼,谓《周礼》也。《周礼》六篇,其官有三百六十。曲犹事也。事礼谓今礼也。礼篇多亡,本数未闻,其中事仪三千。”[23]郑玄于此注明以《周礼》为礼经,暗以《仪礼》为“曲礼”(事礼)。
其实,《礼记·礼器》《礼记·中庸》所说的“经礼”“曲礼”,其意只是“大礼”“小礼”。郑玄以“经礼三百”去凑合“《周官》三百六十”,而将“经礼”二字理解为书名,并认定是指《周官》一书,并顺势又将“曲礼三千”认定是指《仪礼》之书。这明显是一种武断,很难令人接受。但孔颖达为之作疏,多方加以证明。孔颖达《礼记注疏·原目》说:
其《周礼》见于经籍,其名异者,见有七处。案:《孝经说》云“礼经三百”,一也;《礼器》云“经礼三百”,二也;《中庸》云“礼仪三百”,三也,《春秋说》云“礼经三百”,四也;《礼说》云“有正经三百”,五也;《周官》外题谓为《周礼》,六也;《汉书·艺文志》云“周官经六篇”,七也。七者皆云”三百”,故知俱是《周官》,《周官》三百六十,举其大数而云“三百”也。
其《仪礼》之别,亦有七处,而有五名:一则《孝经说》《春秋》及《中庸》并云“威仪三千”;二则《礼器》云“曲礼三千”;三则《礼说》云“动仪三千”;四则谓为《仪礼》,五则《汉书·艺文志》谓《仪礼》为《古礼经》。凡此七处五名称谓,并承“三百”之下,故知即《仪礼》也。所以“三千”者,其履行《周官》五礼之别,其事委曲,条数繁广,故有三千也.非谓篇有三千,但事之殊别,有三千条耳.或一篇一卷,则有数条之事,今行于世者,唯十七篇而已。[24]
孔颖达认为,根据古代文献记载,《周官》一书有许多别名,或称《礼经》,或称《经礼》,或称《礼仪》,或称《正经》,或称《周礼》,或称《周官经》,名虽不同,实为一书,皆指《周官》(《周礼》)一书。孔颖达还认为,根据古代文献记载,《仪礼》书也有许多别名,或称《威仪》,或称《曲礼》,或称《动仪》,或称《古礼经》等。名虽不同,实为一书,皆指《仪礼》一书。
需要指出的是,孔颖达所引《孝经说》《春秋说》《礼说》皆为纬书,不足为据。《礼记·礼器》《礼记·中庸》《汉书·艺文志》所说的“经礼”“曲礼”指的是大礼、小礼,并非书名,不容曲解。
班固《汉书·艺文志》说:“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周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25] “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之语转引自《礼记·礼器》“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文字略有改动。班固较郑玄早一百多年。后世学者为《汉书·艺文志》作注释时多半受了郑玄的影响。如三国时期的韦昭为《汉书·艺文志》“经礼三百,威仪三千”作注:“《周礼》:三百六十官也。三百举成数也。”[26]《周官》(《周礼》)一书列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冬官》实缺)三百六十官。韦昭接受郑玄之说,认为“经礼三百”即是“《周礼》三百六十官”,“三百”是取整数而言。西晋的臣瓒纠正韦昭之说:“礼经三百,谓冠婚吉凶。《周礼》三百,是官名也。”[27]意思是“礼经三百”指的是冠礼、婚礼、吉礼、凶礼等大的礼数;《周官》(《周礼》)一书所说的三百六十,指的是官名,并非礼数,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但唐代颜师古再次纠正臣瓒之说:“礼经三百,韦说是也。威仪三千,乃谓冠、婚、吉、凶,盖《仪礼》是也。”[28]再次维护了郑玄的权威。可以这样说,汉以后学者除了臣瓒等少数人之外,都信从郑玄之说。
郑玄号称“经神”,在经学上具有崇高的权威性。郑玄之所以成为经学权威,原因有三点:一是知识渊博,尤长于礼学,而这正是当时多数学人的短处;二是遍注群经,而当时学人大多各守专经,不相闳通;三是破除师法、家法,打破门户之见。郑玄并无权势背景,全凭自己的学问引领了一个时代的学术发展。但学无止境,人无完人。郑玄在学问上自有他的局限,并且对许多具体的经典解释并不正确。如他在礼学上,特别推崇《周礼》,认为是周公所制之礼,意见并不正确。
学术上的是非争论本属正常现象,个人学术观点偶误也不足为病。但迷信权威,则是学术之大忌。汉以后学者迷信郑玄的学术权威,“宁道周孔误,讳闻郑服非”,人云亦云,不究真理,那就是大问题了。
但令人感到吊诡的是,孔颖达虽然竭力维护郑玄,但在礼经的问题上,却又主《礼记》而弃《周礼》。他所主持编纂的《五经正义》,于三礼中,只选《礼记》,而未选《周礼》和《仪礼》。
三、汉代的《礼记》学
《礼记》是一部文献汇编,其文献基本是先秦旧籍,其汇编则在汉宣帝时代。《隋书·经籍志》称:
汉初,河间献王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献之,时亦无传之者。至刘向考校经籍,检得一百三十篇,向因第而叙之;而又得《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氏史氏记》二十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凡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烦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29]
对于这段引文,我们分以下几个层次来讨论:
(一)关于《礼记》未成书时的原始资料
上述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文献乃《礼记》未成书时的原始资料。关于这五种文献我们可以有多一些的了解:
(1)、《记》百三十一篇,内容不得详知,据《汉书·艺文志考证》卷二可知:“今逸篇之名可见者有《三正记》《别名记》《亲属记》《明堂记》《曾子记》《礼运记》《五帝记》《王度记》《王霸记》《瑞命记》《辨名记》《月令记》《大学志》《杂记》。”[30]
(2)、《孔子三朝记》七篇,“孔子三朝”,意谓孔子三次朝见鲁哀公。班固《汉书·艺文志》将《孔子三朝记》七篇列入《论语》类中。今《大戴礼记》存其一篇。
(3)、《明堂阴阳》三十三篇,据《汉书·艺文志考证》卷二可知:“当时有《古文明堂礼》《王居明堂礼》《明堂图》《明堂大图》《明堂阴阳》《泰山通义》、魏文侯《孝经传》等,并说古明堂之事。”[31]今《礼记》中的《明堂位》和《月令》属于明堂阴阳一类。
(4)、《王氏史氏记》又称《王史氏记》,王氏、史氏为战国时人。
(5)、《乐记》二十三篇,《礼记·乐记》取其十一篇合为一,余十二篇未录。
这二百十四篇文献中,《记》百三十一篇明确为河间献王从民间所得,其余来源不甚清楚。《汉书·艺文志》认为这些资料先由刘向整理,而后才有《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似不准确。二戴应与刘向为同时期人,而二戴年辈略长。二戴从后苍学礼,二百十四篇古礼文献应从后苍处得见。据《汉书》卷八六《何武传》记汉宣帝时何武之事,其中言及“九江太守戴圣《礼经》,号小戴者也”,[32]所说虽指《仪礼》,其《礼记》大约也完成于此时。而刘向整理皇家秘府藏书则是在汉成帝三年(前26年)以后之事。这中间至少相差二十余年。
(二)关于《大戴礼记》
传世《大戴礼记》始第三十九篇,终第八十一篇。其《诸侯迁庙》与《诸侯衅庙》序号相重,皆为“七十三”,实际终篇应为第八十二篇。所谓“《大戴礼记》八十五篇”,前三十八篇不存。后三篇亦不存。而从第三十九篇到第八十二篇,中间又缺第四十三篇、第四十四篇、第四十五篇、第六十一篇,共缺四十五篇,实存四十篇。其目次为:
1、王言第三十九;2、哀公问五仪第四十;3、哀公问于孔子第四十一;4、礼三本第四十二;(第四十三、第四十四、第四十五缺)5、礼察第四十六;6、夏小正第四十七;7、保傅第四十八;8、曾子立事第四十九;9、曾子本孝第五十;10、曾子立孝第五十一;11、曾子大孝第五十二;12、曾子事父母第五十三;13、曾子制言上第五十四;14、曾子制言中第五十五;15、曾子制言下第五十六;16、曾子疾病第五十七;17、曾子天圆第五十八;18、武王践阼第五十九;19、卫将军文子第六十;(第六十一缺)20、五帝德第六十二;21、帝系第六十三;22、劝学第六十四;23、子张问入官第六十五;24、盛德第六十六;25、明堂第六十七;26、千乘第六十八;27、四代第六十九;28、虞戴德第七十;29、诰志第七十一;30、文王官人第七十二;31、诸侯迁庙第七十三;32、诸侯衅庙第七十三(实应为七十四,以下顺延皆应改);33、小辨第七十四;34、用兵第七十五;35、少闲第七十六;36、朝事第七十七;37、投壶第七十八;38、公符第七十九;39、本命第八十;40、易本命第八十一。
学者经过长期研究,发现《大戴礼记》现存内容与其他文献有许多相同相似者。今略举如下。
1、与《孔子家语》相同相似者
《大戴礼记·王言》与《孔子家语·王言解》基本相同。《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仪》乃是《孔子家语·五仪解》之一部分。《哀公问于孔子》前半部分见于《孔子家语·问礼》,后半部分见于《孔子家语·大婚解》。《卫将军文子》自篇首至“亦未逢明君也”,与《孔子家语·弟子行》略同。《大戴礼记·五帝德》与《孔子家语·五帝德》略同。《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与《孔子家语·入官》略同。《大戴礼记·本命》与《孔子家语·本命》略同。
2、与《荀子》相同相似者
《大戴礼记·礼三本》与《荀子·礼论》篇略同。《大戴礼记·劝学》与《荀子·劝学》篇略同。
3、与《逸周书》相同相似者
《大戴礼记·文王官人》与《逸周书·官人解》相出入。
4、与贾谊《疏》相同相似者
《大戴礼记·保傅》前半与贾誼《新书·保傅》略同。
5、与《小戴礼记》相同相似者
《大戴礼记·哀公问》,《小戴礼记》中也有此篇,无甚异。《大戴礼记·投壶》,《小戴礼记》中也有此篇,比之为略。《大戴礼记·朝事义》自“聘义”至“诸侯务焉”与《小戴礼记·聘义》同。《大戴礼记·曾子大孝》,《小戴礼记·祭义》中有此而加详。《大戴礼记·礼察》自篇首至“徙善远罪而不自知”,《小戴礼记·经解》篇终有之。《大戴礼记·本命》自“有恩有义”,至“圣人因教以制节”,与《小戴礼记·丧服四制》同。
对于以上列举的《大戴礼记》与其他文献的相同相似之处,当分别观之。河间献王从民间得到数批先秦篇籍,基本上没有作者主名。班固在“《记》百三十一篇”下注 “七十子后学者所记”,[33]是一个含糊的说法,它既可包括孔子七十弟子如子游等,也可包括“七十子”后的儒者。所以《大戴礼记》中有与传世或出土的战国文献相雷同的情况,并不奇怪,反而可以互相印证这些文献都是先秦旧籍。而《大戴礼记》与今本《孔子家语》相同相似部分,应该是王肃增窜《孔子家语》时所抄袭,此点我们留待另文讨论。而《大戴礼记》与《小戴礼记》中相似的部分,我们下面再做讨论。
《大戴礼记》存世诸篇不仅与其他文献多有雷同,而且版本也较差,《朱子语类》卷八十八载朱熹之语说:“《大戴礼》本文多错,注尤舛误。”[34]
至于《大戴礼记》缺失的四十五篇,是一种什么情况呢?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二三说:“《大戴礼》遗逸之书,文多假托,不立学官,世无传者。”[35]这意思是说,《大戴礼记》缺失的四十五篇,“文多假托”,被人所遗弃。
如上所述,《大戴礼记》存世部分与其他文献相同相似之处如此之多,而缺失部分乃因“文多假托”而遗逸,那此选本岂不是很差吗?相比之下,《小戴礼记》的选本却是优胜得多。那为什么同样以二百十四篇先秦旧籍为原始资料,戴德偏选其差,戴圣偏选其优呢?这似乎有些说不通。因而在学术界便产生两派意见:
一派意见以西晋的陈邵为首,认为《大戴礼记》缺失部分乃是该书的精华,为戴圣所粹取。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一引陈邵《周礼论序》说:“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戴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篇,是为《小戴礼》。”[36]《隋书·经籍志》沿袭其说,已见前引。其后,持此观点者甚多,如元代儒者吴澄说:
窃意大戴类粹此记多为小戴所取,后人合其余篇,仍为《大戴记》。已入《小戴记》者不复录。而阙其篇,是以其书冗泛不及小戴书甚,盖彼其膏华,而此其渣滓耳。[37]
然而,《大戴礼记》缺失的篇数,与《小戴礼记》的篇数并不能密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小戴礼记》现有四十九篇,其中《曲礼》《檀弓》《杂记》各分上下,实则四十六篇。
如果这四十六篇,皆由删修《大戴礼记》八十五篇而得,那《大戴礼记》缺失的就不应该只是四十五篇。而恰恰《大戴礼记》现存四十篇中又有与《小戴礼记》相同相似的部分,那是否在戴圣粹取《大戴礼记》之后,整理《大戴礼记》的学者没有将这部分内容删净呢?吴澄正是这样认为的,他说:“其与《小戴》重者,《投壶》《哀公问》也。……《哀公问》小戴已取之,则于彼宜存,于此宜去。”[38]如果《大戴礼记》某篇内容与《小戴礼记》某篇内容基本相同,《大戴礼记》尽可将此篇删除。但如果两篇内容有同有不同,那《大戴礼记》仍有保留的必要。如果是这样,那《大戴礼记》缺失的篇数与《小戴礼记》的篇数不相密合,便不足为怪了。
另一派学者认为:戴德与戴圣同受业于后仓,各取二百十四篇古文资料以著书,《小戴礼记》并非删修《大戴礼记》而成。清代陈寿祺著《左海经辨》曾撰文驳《隋书·经籍志》“小戴删大戴”之说,其言曰:
《汉书·王式传》称《骊驹》之歌在《曲礼》,服虔注云:“在《大戴礼》。”《五经异义》引《大戴·礼器》。《毛诗豳谱正义》引《大戴礼·文王世子》,唐皮日休有补《大戴礼·祭法》。……窃谓二戴于百三十一篇之记,各以意断取,异同参差,不必此之所弃,即彼之所录也。[39]
可惜陈寿祺好为异论,有其稽考之功,而无辨析之明,陈寿祺所引资料非但不能驳斥《隋书·经籍志》“小戴删大戴”之说,反而为此说提供了证据:
第一,《骊驹》之歌在《曲礼》,《小戴礼记》有《曲礼》篇,但此《曲礼》篇并未记载有关《骊驹》之歌的事情,服虔注“在《大戴礼》”。这是说在《大戴礼记》的《曲礼》篇中。这表明《大戴礼记》曾有《曲礼》一篇。而戴圣取之以入《小戴礼记》,删去了《骊驹》之歌的内容。
第二,郑玄《驳五经异义》引用许慎其书原文说:“《大戴记·礼器》云:“灶者,老妇之祭。”[40]表明《大戴礼记》曾有《礼器》篇,戴圣取此篇以入《小戴礼记》,而在《小戴礼记·礼器》此句改为:“夫奥者,老妇之祭也。”[41]
第三,郑玄《毛诗豳谱》孔颖达《正义》称:“《大戴礼·文王世子》篇云:文王十三生伯邑考。”[42]表明《大戴礼记》曾有《礼器》篇,戴圣取之以入《小戴礼记》,删去了相关文王早婚早育的相关内容。
第四,唐皮日休曾作《补大戴礼祭法文》,表明《大戴礼记》曾有《祭法》篇,戴圣取此篇以入《小戴礼记》。
由上述可见,《隋书·经籍志》“小戴删大戴”之说可以为定论矣。
(三)关于《小戴礼记》
《小戴礼记》就其内容而言,要比《大戴礼记》现存篇章精粹许多。但在篇与篇之间的次序,以及一些篇章中的内容之间,却又缺乏逻辑,显得相当杂乱。也因此,历史上学者对它的评估有所不同,对它整理和研究的方向也不同。下面,先来谈《小戴礼记》篇次。
1、《礼记》篇次
从编纂学的角度说,《小戴礼记》未以类相分,篇次亦无逻辑可言。其篇次如下:
1、曲礼上;2、曲礼下;3、檀弓上;4、檀弓下;5、王制;6、月令;7、曾子问;8、文王世子;9、礼运;10、礼器;11、郊特牲;12、內则;13、玉藻;14、明堂位;15、丧服小记;16、大传;17、少仪;18、学记;19、乐记;20、杂记上;21、杂记下;22、丧大记;23、祭法;24、祭义;25、祭统;26、经解;27、哀公问;28、仲尼燕居;29、孔子闲居;30、坊记;31、中庸;32、表记;33、缁衣;34、奔丧;35、问丧;36、服问;37、间传;38、三年问;39、深衣;40、投壶;41、儒行;42、大学;43、冠义;44、昏义;45、乡饮酒义;46、射义;47、燕义;48、聘义;49、丧服四制。
正因为《小戴礼记》未以类相分,所以刘向将《小戴礼记》内容分为九个类属如下:
(一)通论:檀弓上下;礼运;玉藻;大传;学记;经解;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儒行;大学。共十六篇。
(二)制度:曲礼上下;王制;礼器;少仪;深衣。共六篇。
(三)明堂阴阳:月令;明堂位。共二篇。
(四)丧服:曾子问;丧服小记;杂记上下;丧大记;奔丧;问丧;服问;间传;三年问;丧服四制。共十一篇。
(五)世子法:文王世子;内则。共二篇。
(六)祭祀:郊特牲;祭法;祭义;祭统。共四篇。
(七)吉礼:投壶。一篇。
(八)吉事: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共六篇。
(九)乐记:乐记。一篇。
以上是刘向《别录》关于《礼记》的分类,见于郑玄《三礼目录》所引。刘向以后,郑玄门人孙炎不仅从《礼记》篇次上分类,也从《礼记》内容上分类,作《礼记类钞》,《隋书·经籍志》有《礼记》三十卷,孙炎注,说明孙氏之书唐时尚存。唐魏徵依孙炎之书,作成《类礼》二十卷。《新唐书》卷九七《魏徵传》说,魏徵“尝以《小戴礼》综汇不伦,更作《类礼》二十篇,数年而成。帝(唐太宗)美其书,录置内府”。[43]后有朝臣奏请以魏徵《类礼》列于经,元行冲受命作《类礼义疏》五十卷。将立学宫,“右丞相张说建言:‘戴圣所录,向已千载,与经并立,不可罢。魏孙炎始因旧书擿类相比,有如钞掇,诸儒共非之。至徵更加整次,乃为训注,恐不可用。’帝然之,书留中不出。”[44]孙炎、魏徵、元行冲之书今皆亡佚。对此,南宋朱熹深表惋惜,因作《仪礼经传通解》,元代吴澄又作《礼记纂言》,此二书皆是为了从编纂学上弥补戴圣《礼记》的缺欠。皮锡瑞《经学通论》对此评论说:
郑君门人孙炎已有《类钞》,而书不传,魏徵因之以作《类礼》,而书亦不传,……朱文公惜徵书之不复见。锡瑞案:《戴记》不废,张说有存古之功,《类礼》不传,说亦有泥古之失。当时若新旧并行,未为不可。朱子惜《类礼》不复见,是以有《仪礼经传通解》之作,吴澄作《礼记纂言》,更易次序,各以类从。……据《隋志》,《礼记》三十卷,魏孙炎注,则其书唐初尚存。炎学出郑门,必有依据。魏徵因之,更加整比。若书尚在,当远胜于《经传通解》《礼记纂言》,而大有益于初学矣。[45]
2、“《礼记》乃《仪礼》之传”
这是宋代卫湜《礼记集说》所引虙氏之语,而更准确地说《小戴礼记》中只有一部分文献称得上《仪礼》的传,卫湜《礼记集说·统说》所引虙氏之语说:
《礼记》乃《仪礼》之传。《仪礼》有《冠礼》,《礼记》则有《冠义》以释之;《仪礼》有《昏礼》,《礼记》则有《昏义》以释之;《仪礼》有《乡饮酒礼》,《礼记》则有《乡饮酒义》以释之;《仪礼》有《燕礼》,《礼记》则有《燕义》以释之;《仪礼》有《聘礼》,《礼记》则有《聘义》以释之。其他篇中,虽或杂引四代之制,而其言多与《仪礼》相为表里。[46]
这一判读无疑是正确的,正因为《礼记》中有《冠义》《昏义》《乡饮酒义》《燕义》诸篇,才能了解《仪礼》各篇所讲礼仪程序的意义所在,也才能确认《仪礼》一书作为《礼》经的地位。反之,若没有《礼记》中的《冠义》《昏义》《乡饮酒义》《燕义》诸篇,而单看《仪礼》所讲的礼仪程序,恐怕《仪礼》作为经书的地位早已不保。
除《冠义》《昏义》《乡饮酒义》《燕义》诸篇之外,《礼记》中其他言礼之篇也可看作《礼记》的传。虽然,这些篇章可能驳杂不纯,但也无伤大雅。正如明儒湛若水所说:
《仪礼》,譬则其《易》也,《礼记》,譬则其《十翼》也;《仪礼》譬则其《春秋》也,《礼记》譬则其三《传》也。传则不必同也,相表里也,相左右也,皆足发明也。其非者当自见之。又曰以记为经,则杂焉不可也;以之为传,则或杂焉可也。彼《春秋》三《传》诬妄者多矣,然而以为传焉无伤也。精而择之,存乎人尔。[47]
3、《小戴礼记》中的精华
《小戴礼记》,依刘向分类,有十六篇通论,所谓“通论”是关于儒学的通论,不专指经典而言,更不专指礼书而言。《小戴礼记》中的精华在通论者居多。如二程说:“《礼记》杂出于汉儒,然其间传圣门绪余,其格言甚多,如《乐记》《学记》《大学》之类,无可议者;《檀弓》《表记》《坊记》之类亦甚有至理,惟知言者择之。如《王制》《礼运》《礼器》,其书亦多传古意。”[48]又说:“《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49]如此等等。
历史上,整体上推崇《小戴礼记》的,亦有其人,如明代郝敬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他说:
是书汉儒戴圣所记,多先圣格言,七十子门人后裔转相传述,非出一手。如《中庸》子思所作;《缁衣》,公孙尼子所撰;《月令》吕不韦所修;《王制》汉文帝时博士所录;《三年问》,荀卿所著。真赝相袭,而瑕不掩瑜。先儒推《周礼》《仪礼》以为经,欲割《记》以为传。夫三书皆非古之完璧,而《周礼》尤多揣摩,杂以乱世阴谋富强之术;《仪礼》枝叶繁琐,未甚切日用。惟此多名理微言、天人性命易简之旨,圣贤仁义中正之道,往往而在,如《大学》《中庸》两篇,岂《周官》《仪礼》所有?故三《礼》以《记》为正,今之学官守此程士,良有以也。[50]
郝敬列举了《礼记》中的名篇,并揭出作者的名头。类似的说法在其他人那里也有,如“康成云:‘《月令》,吕不韦所修’;卢植称云:‘《王制》,汉文帝时博士所录。’”[51]梁沈约称“《中庸》《表记》《坊记》《缁衣》取子思。《乐记》取公孙尼子”等等。虽然这些说法并未得到确凿资料的印证,但它至少可以表明《小戴礼记》中包含一批先贤的文献,这一部分文献的价值要在《周礼》《仪礼》之上。
四、汉唐时期的三《礼》注疏
儒家经学以“礼”为核心,因而“礼教”也就成为儒学、儒教的代名词。“礼”包括礼制、礼仪、礼义、礼俗等。但经过春秋战国五百余年的社会动乱,西周时期的礼制早已分崩离析,虽然经过儒家极力抢救,但到了汉代,礼学仍属于一种近乎“绝学”的学问。当时学者于《仪礼》《周礼》《礼记》,能读懂其中一书者,已属寥寥,而郑玄以一人之力,兼注三《礼》,其后又遍注余经,这对于其他学人而言,不啻“神”一样的存在,由是郑玄有“经神”之称,但郑玄注三《礼》,并非全无凭借,有的经注乃是汇集前人经注成果而成。
(一)郑玄的“三《礼》注”
清末黄以周《儆季杂著·文抄》卷四称郑玄“以著述而言,先注《周官》,次《礼记》,次《礼经》,次《古文尚书》,次《论语》,次《毛诗》,最后乃注《易》。”[52]
1、郑玄的《周官注》
在郑玄之前,关于《周礼》一书,已经有杜子春、郑兴、郑众、贾逵、卫宏、马融诸家训诂、解诂、传注等注本。郑玄早年“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其后注《周礼》,以杜子春、郑兴、郑众三家为主,而兼及他家。
关于此书,后世学者评价不一。南宋朱熹说:“郑康成是个好人,考礼名数大有功,事事都理会得。”[53]然而王炎却说:“《周礼》一书,今学者所传,康成之训释也,可谓有功于《周礼》矣。虽然六官之制度以康成而传,亦以康成而晦。盖康成之于经,一则以纬说汩之,一则以臆说汩之。《周官》之意晦矣。是以学者不得不疑。”[54]朱熹的评价是就郑玄三《礼》之学笼统而言,而王炎的评价则是就郑玄《周礼注》一书而言。郑玄注经,多引西汉末的谶纬之书,谶纬之书本不可信,郑玄据以注经,那又如何可信呢?另外,对于古代礼制,古代文献所记相互矛盾,凡遇此等处,郑玄往往以夏制、殷制、周制不同来解释。学者往往以为郑玄真有根据而尊信之。但学者始终并未见到相应的证据,于是便视之为“臆说”而疑之。
2、郑玄的《礼记注》
在郑玄的《礼记注》之前,有桥仁的《礼记章句》和高诱的《礼记注》。然此二书影响甚微。郑玄注《礼记》所可借鉴者甚少,因而郑玄《礼记注》显得相对拘谨。后世学者对于此书较少赞许。南宋卫湜《礼记集说》称:“郑氏注《礼》,虽间有拘泥,而简严该贯,非后学可及。”[55]明代郝敬则称:“《小戴记》四十九篇,大都先贤流传,后儒补缉,非真先圣之旧。而郑康成信以为仲尼手泽,遇文义难通处,则称竹简烂脱,而顚倒其序;根据无实,则推夏、殷异世而逃遁其说;节目不合,则游移大夫士庶之间,而左右两可;解释不得,则托为殊方语音,而变换其文。牵强穿凿,殊乖本初,盖郑既以《记》为经,不敢矫《记》之非。世儒又以郑为知礼,不敢议郑之失,千余年所以卒瞀瞀然耳。”[56]郝敬批评过于刻薄,但所言问题往往而有。只是前代儒者过于迷信郑玄,不敢质疑罢了。
3、郑玄的《仪礼注》
郑玄之前,未闻有为《仪礼》作注者,郑玄《仪礼注》取今文《仪礼》十七篇,校以《古礼经》而为之注。后儒少有懂《仪礼》一经者,故于其中是非利弊,无从置喙。
(二)唐代的“三《礼》疏”
汉魏学者对经典的笺注,只注其难解之处,后世学者传经解经,连同经文和注文,串
讲疏通经文大义,于是而有义疏之学。义疏之学起于南北朝,到了唐代,儒家各经都有若干义疏著作。如何对之加以择优整合,便成了经学发展的一个重要任务。唐太宗贞观十二年(638),孔颖达等人受诏编纂《五经注疏》(后定名《五经正义》),以官方的力量整合各经义疏。
1、孔颖达的《礼记注疏》
《礼记注疏》是孔颖达主持的《五经注疏》(《五经正义》)之一。当时孔颖达于《仪礼》《礼记》《周礼》三部礼书中,只选择《礼记》作为五经之一。孔颖达《礼记注疏序》称,南北朝“为义疏者,南人有贺循、贺瑒、庾蔚、崔灵恩、沈重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道明、李业兴、李宝鼎、侯聪、熊安生等,其见于世者,惟皇、熊二家而已。……以熊比皇,皇氏胜矣”。[57]而孔颖达《礼记注疏》的修撰乃“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58]具体说,孔颖达《礼记注疏》是以皇侃《礼记讲疏》为底本,以熊安生《礼记义疏》为辅本修撰而成的。而所谓“修撰”,其实基本是抄袭前人。后世但知为孔颖达之书,而不知实乃皇甫侃(皇侃)之书。
2、贾公彦的《仪礼注疏》
前已言之,《仪礼》一书只有郑玄一家为之注。而根据贾公彦《仪礼注疏序》所言,关于此书的义疏也只有南朝黄庆、隋朝李孟悊二家,黄庆、李孟悊各有《仪礼章疏》。贾公彦对之加以整合、删修而成《仪礼注疏》。南宋朱熹对此书评价说:“《仪礼疏》,说得不甚分明。”[59]
3、贾公彦的《周礼注疏》
贾公彦《周礼注疏》乃据晋陈邵《周官礼异同评》和沈重《周官礼义疏》而为之。陈邵、沈重二书后皆遗佚。南宋朱熹评价贾公彦《周礼注疏》说:“五经中,《周礼疏》最好。”[60]
南宋代朱熹则尊《仪礼》而退《礼记》,恢复礼学经典的本来位次。此是后话。
总之,西周文化以“礼”为中心,那时“礼”所涵盖的范围极广,几乎相当于今日“文化”“文明”的概念。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动乱不安,文化上百家争鸣,西周以来的礼乐文明分崩离析。而以孔子、孟子、荀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对传统的“礼”文化极表尊重,竭力抢救。到了汉代,虽然学者对于礼学经典非常重视,但“礼”的概念内涵却大大萎缩,成为少数学人书斋里的考证学问。“三《礼》之学”在经学中几乎成为“绝学”,因为它是“绝学”,所以传承的任务更重;因为它是“绝学”,也意味它离社会生活越来越远。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2010年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经学史”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为10&ZD058)
注释:
[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473页。
[2]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42页。
[3]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67页。
[4] 皮锡瑞《经学通论•三礼》“论礼经止于十七篇并及群经当求简明有用不当繁杂无用”,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86页。
[5] 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一,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26页。
[6]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29页。
[7]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0页。
[8]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0页。
[9]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9页。
[10] 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3页。
[11] 朱熹《晦庵集》卷五四《答应仁仲》,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148册,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767页。
[12]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473页。
[13]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1357页。
[14]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五三《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河间献王刘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10页。
[15]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29页。
[16] 魏徵、令狐德棻撰《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25页。
[17]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36页。
[18]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35~636页。
[19] 荀悦、袁宏撰,张烈点校《两汉纪》上册《汉纪》,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35页。
[20] 陆德明撰,黄焯汇校《经典释文汇校》,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页。
[21]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36页。
[22] 郑玄《驳五经异义》,清嘉靖刻问经堂丛书本,第22页。
[23]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35页。
[24]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25页。
[25]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0页。
[26]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1页。
[27]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1页。
[28]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1页。
[29] 魏徵、令狐德棻撰《隋书•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25页。
[30] 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王承略、刘心明主编《二十五史艺文经籍志考补萃编》卷一,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4页。
[31] 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王承略、刘心明主编《二十五史艺文经籍志考补萃编》卷一,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4页。
[32]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482页。
[33]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9页。
[34] 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 《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269页。
[35]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24页。
[36] 陆德明撰,黄焯汇校《经典释文汇校》,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页。
[37] 吴澄《吴文正集》卷一,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201册,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2页。
[38] 吴澄《吴文正集》卷一,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201册,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3页。
[39] 阮元《皇清经解》卷一二五一,咸丰庚申补刊本,第93页。
[40] 郑玄《驳五经异义》,清嘉靖刻问经堂丛书本,第25页。
[41]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35页。
[42]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88页。
[43] 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九七,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881页。
[44] 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691页。
[45] 皮锡瑞《经学通论•三礼》“论礼记记文多不次若以类从尤便学者惜孙炎魏徵之书不传”,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72页。
[46] 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统说》,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11册,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447页。
[47]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三九,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734页。
[48]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三九,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733页。
[49] 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二册《河南程氏外书》卷一一,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11页。
[50]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三九,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734页。
[51] 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统说》,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11册,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447页。
[52] 黄以周《儆季杂著》第八册《答郑康成学业次第问》,江苏南菁讲舍刊本(1894-1895年),第29页。
[53] 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八七,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216页。
[54]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二一,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47页。
[55]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三九,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735页。[56]
[56]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三九,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736页。
[57]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58]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59] 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八五,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195页。
[60] 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八六,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206页。
(编辑:丁涵 陈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