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劳”——古诗文中的崂山
崂山古称牢山、劳山、鳌山和辅唐山,位于山东省青岛市东部,“当山尽海会之交”(黄宗昌《崂山志》卷一),三面环海,山海交汇,故能“擅山海之胜,岱宗莫能争奇”,堪称“天下之壮观”(黄公渚《劳山集·自序》),被誉为“海上名山第一”。因其地处神仙家渊薮的齐地,地势奇诡,又以修仙胜地而闻名遐迩。金元以来,全真道在此开枝散叶,发展壮大,崂山更获得了“道教全真天下第二丛林”之美称。山海奇观与“神仙窟宅”的神秘性,吸引着历代文人雅士前来游览,并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诗词作品。从这些歌咏崂山的诗词中,我们不仅可以欣赏到崂山的奇异美景,也能感受到其独有的人文魅力和文化精神。
一、群山未必可相俦
崂山高耸于黄海之滨,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其奇异的自然美景。丘处机称:“东莱即墨之牢山,三围大海,背俯(或作负)平川,巨石巍峨,群峰峭拔,真洞天福地,一方胜境也。”(《闲吟二十首序》)确是不刊之论。
山海相接是崂山自然奇观之一。崂山与五岳等名山最大的不同,首先在于兼擅山海之奇。游崂的历代诗人对此多有歌咏。“海上名山谁作邻,数峰高起自为群”(元·戴良《登大牢山》)“山海相围抱,天然启壮观”(清·夏联钰《无题》)“海与山相接,山深海亦深”(清·徐宗襄《题陈玉圃崂山纪游》)都是最直观的写照。据《山东通志》载,崂山有二,高大者曰大崂,差小者曰小崂。清人赵似祖在《望崂山》诗中说:“海岱之间多奇怪,二崂天半落空青”,诗人所谓的“奇怪”,指的正是从海平面突然拔地而起直插云天、与其他名山迥然有别的特点。
汹涌澎湃的海浪海涛是崂山自然奇观之二。山海相接,则必有巨浪惊涛。明人黄宗辅《崂山观潮》曰:“平水潮生高十丈,喷如雨管触相向。……杖底轰豗动远雷,叠雪浪花接天开”,巨浪喷薄,相互撞击,直射云天,涛声有如雷鸣,如此波澜壮阔的画面,确实令人大开眼界。“掀天飞海马,裂地吼山鳌。”(清·周荣鉁《观潮》)“浊浪与惊涛,尧舜忧且骇”(清·杨玠《崂山观海》)、“雪浪怒喷摧石骨,银山迸倒散珠胎。涵空色挟千峰雨,动地声喧万壑雷。”(清·王大来《同一了道人大石台观海》)都用极度夸张的语言,描摹海浪“掀天”“裂地”的速度、力量和“怒喷”“动地”的声响,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清人黄立世作有《大泽上人为言海上风雨状长歌赠之》,诗曰:“盆倾雨注东海隈,海波暴怒天上来。天地黯黯日星死,一声霹雳千山摧”,更是将风雨交加、雷声震耳、山呼海啸的场景描写得淋漓尽致,蔚为壮观。
海上日出是崂山的又一奇观。崂山俯瞰大海,是观看日出绝佳的胜地。中国古代有日出扶桑的神话传说,写崂山日出的诗词也多用到这一典故。“鳌山三面海浮空,日出扶桑照海红”,出自丘处机《闲吟二十首》其十五,也是较早描写崂山海上日出的诗句。“海中浴日耀光芒,日日崂山开早花。水承云岚流紫雾,别呈一格送天涯。”(清·丁芒《崂山日出》)则将崂山海中浴日、岚光晦明的别致景象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向往。
崂山观看日出多选择狮子峰,对此诗人多有吟咏。清人黄岩《望海石观日出》曰:“扶桑隐隐起红涛,曙色渐开大小崂。雾散狮峰天半彻,云烘贝阙海门高。”(清·黄岩《望海石观日出》),清人黄如玖《狮子峰观日》中有云:“空中夜半观日出,蚌蜃忽吐光青红。乍出一片于阗玉,熠耀有如开珠宫。渐上拟倒句漏井,丹砂万点天为红。莱子彩衣鄂君被,云光霞气春宵烘。金枝翠节出异彩,骊龙吐珠烧鸿蒙。”都对日出海上的过程都做了细致的描摹。而登狮子峰观日出的每位诗人,感受有差别,但惊奇却是一致的。“碧浪已浮沧海日,白云犹锁万山松。耽游千里谁言老,选胜搜奇兴颇浓。”(清·崔应阶《狮崖宾日》)“霞彩千条天簇锦,洪涛万里涌熔金。鱼龙变化神工力,山水奇观客子心。”(清末民初·孙风云《狮峰观日出》)诗人“耽游千里”,为的就是“选胜搜奇”,一览“山水奇观”。
《齐记》云:“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劳。”崂山能与岱宗争奇。究其原因,大抵是与崂山雄阔壮美的山海奇观是分不开的。雄峙于齐地东部的崂山,既有高山雄伟壮阔的奇异风姿,又有大海一碧万顷、汹涌澎湃的壮丽景象。山高海阔,气象万千,多姿多彩,可谓别具一格,风景这边独好,使崂山具有了无穷的魅力。
二、佳山福地隐仙灵
崂山兼具山海之胜,又地处神仙方术盛行的齐地。因而有“神仙之宅,灵异之府”的美誉。金元以来,全真教在此布道,支派繁衍,弟子众多。至明清时期形成了“九宫八观七十二庵”的兴盛局面,崂山也因此有了“道教全真天下第二丛林”的美称。崂山佛教虽远不如道教兴盛,但也在山海奇观之外,与道教共同为崂山增添了无穷的人文魅力。
全真教领袖丘处机游览崂山时,以“佳山福地隐仙灵”(《闲吟二十首》其六)称赞崂山,又感叹“上帝欲令修道果,故移仙迹近人间”(丘处机《闲吟二十首》其七)。清人李中简也说:“乾坤造幽境,仙隐閟灵窟”(李中简《望崂山》)。崂山奇异的美景,也使游人如临仙境,生出奇思妙想。“眼前此景出入世,便可羽化凌飞仙”(明·陈沂《无题》)、“每见崂山色,飘然思欲仙。”(明末清初·黄垍《见山》)甚至产生遇仙的幻觉,“仙人独坐玉虚岩,恍若目成不相语。”(明·冯琦《梦游劳山》)“被氅高人吹笛去,舞霓仙子步虚归。”(清·黄守和《雪中望崂山》其一)“万壑千峰落照余,仙人鹤氅往来徐。”(清·黄守和《雪中望崂山》其四)这其实是从另一角度写出了崂山如仙境般的美景。
道教、佛教的宫观庙宇,也为这座名山增添了迷人的风姿。“至今号作神人宅,凭高结构留仙宫。”(清·顾炎武《崂山歌》)仙宫周围遍布“琪花瑶草”,似阆苑仙岛,美不胜收:“中有十洲三岛,阆苑赤城,琪花瑶草,鹤舞鸾鸣。”(清·黄玉瑚《观海》)其中,尤以太清宫为胜,芳草烂漫的太清宫让人有“恍然风雨下仙人”(明·高出《太清宫》)之感,这又与其“霞罩禅宫碧竹深,疑是阆苑落海滨。瑶草琪花晶翠珍,胜似仙岛七宝林”(清·惠龄《太清宫》)“猛兽毒蛇敛形迹,琪花瑶草呈鲜妍”(清·李云麟《登太清宫最高顶》)的环境密不可分。佛教庙宇也堪与道教宫观媲美,“琳宫梵宇徜徉遍,随处因缘仙佛兼。”(清·尤淑孝《劳山二首》其一)“精蓝梵宇亦何多,群仙醉倒金叵罗。”(清·赵似祖《望二崂》)
宫观庙宇多掩映在苍松修竹、涧水幽谷间,与自然美景相映成趣。如上清宫:“宫在深山里,林深景更幽。涧多泉响乱,竹密鸟音稠。”(周至元《上清宫》)龙泉观:“苍松翠竹藏幽寺,丹壁峭崖缠薜萝。”(周至元《龙泉观》)如此清幽静雅的环境,不仅是好静远俗的出家人的清修佳处,“道人能好静,石上对棋枰。”(清·蓝水《明道观》)“夜静泉喧石,洞深孤讽经。”(清·林砥生《塘子观》);也让游人的身心得到了洗涤,而顿生出尘之思。“我来赋玄虚,喜未落尘网。”(明·黄宗臣《游白榕庵》)“揽取幽岩胜,坚余学道心。”(清·白永修《白云观》)
张允抡在《崂山志序》中说:“山之高深,以人为高深者也。无人,则山不灵。”高道名僧与座落于人间仙境中的宫观庙宇,为崂山增添了特殊的人文魅力,这应是游人接踵而来,并被激发出“耽游千里谁言老”之豪情的又一重要原因。
三、独与山灵相尔汝
在众多歌咏崂山的名篇佳作中,黄孝纾的《劳山集》最为引人注目。黄孝纾(1900-1965),字公渚,号匑庵,因酷爱崂山山水,又自号“辅唐山民”。他寓居青岛期间,每年都会多次饱览崂山美景。《劳山集》是他歌咏崂山的专集,由137首词、138首诗及13篇游记组成。叶恭绰称赞他“以一人之词,遍咏一山之胜至百十阕,昔人无是也”又说:“山水有灵,定惊知己。”(《劳山集·东海劳歌·题词》)其“知己”之说,切中肯綮。而黄孝纾自己也是以崂山之“知己”自许的,他在《劳山饭店夜宿柬潜廔道冲丈》诗中有“独与山灵相尔汝”之句,即表达了与叶恭绰相同的意思。这样的认识,在如下两方面表达得尤为突出。
一是与崂山的心灵互动。在黄孝纾的笔下,崂山山水充满了多情、盎然的生命力。“青山道,依旧碧峭摩空,看人如笑。”(《瑞龙吟·春日游上清宫牡丹花下作》)其实这又何尝不是诗人与崂山的悠然会心、相视而笑?“林月窥人半面,多情却似无情。”(《清平乐·秋日游南九水暮宿劳山饭店》)“送我归途,犹是旧时月。”(《一斛珠·王子涧观红叶》)表面是崂山之“月”“多情”,实质是诗人爱屋及乌,对崂山之“月”的一份深情。“林纡路转不逢人,田水涓涓碧,行近青山深处,有黄鹂留客。”(《好事近·登窑观梨花,后期而往,零落尽矣》)写黄鹂留客,实则表达自己对崂山美景的眷恋。“和松吹、弹月桥边,呜咽流水如诉。看人老、婆娑短发,几株拂岸垂杨树。谒山灵、世外相迎,盛情如故”(《莺啼序内九水纪游邀丛碧同作,并柬元白、孝同》)则是写流水有声,好似在和自己说话,山水有灵,仿佛知是故人来而盛情相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崂山山水如诉如笑,非山水在笑,而是作者赋予了崂山如此的款款深情。大词人辛弃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黄孝纾与崂山之间,也应作如是观。
二是以崂山为精神归宿。黄孝纾多次游历崂山,在自然澄澈的山水美景中涵养性灵,寄托情怀。崂山的幽静淡雅使黄孝纾心怀归隐之志,往往有飘然出世之思。“腊鼓磬磬祀海神,垂髫戴白趁墟人。衣食足,屋庐新,何必桃园始避秦”(《渔歌子·黄山櫂歌十阕》)描写了崂山中黄山附近百姓的生活景象,以陶渊明的《桃花源》的意象入词,表明了自己对隐居崂山的向往。“江湖多风波,把臂意云何,与君偕隐安乐窝”(《醉翁操·山中招隐寄螴厂》)更是直言要与弟弟螴厂归隐崂山。又《解佩令·养疴劳山饭店赋答亲知》下阕曰:
春山似醉,冬山似睡。信山中、四时景备。夕眺朝晖,□变态、阴晴都异。赋归来、宿疴顿起。梨花十里,杏花三里。杜鹃花、遍地红紫。一壑一丘,且让我、闭门成世,脱尘缨、愿从此始。
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说:“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冶,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黄孝纾不愧为诗画兼擅的大家,此词所写正是崂山四时朝暮、极尽变化的美景。作者沉醉其中,不禁由衷地吐露出“闭门成世,脱尘缨”的心声。事实上,归隐崂山的想法,在他的诗词中是很频繁的,“极目海山看雁去,欲从老衲办行缠。”(《柳树台》)“此地胜婆娑世界,镇千间广厦画中呈。吾生幸有归林处,待证山盟。”(《八声甘州·题劳山疗养院图》)“践山盟,待证鸥鹭。”(《穆护砂乱后重游太清宫》)都把崂山当作了人生的归宿。
在黄孝纾的眼中,崂山“诗意深于山万重”(《下清宫夜宿迟袁道冲不至》)但他又深知“好景当前几人识”(《癸巳秋,偕同元白、孝同、宏略及丛碧、慧素伉俪游劳山……赋长歌以张之》)而他自己确是识得这“好景”的佼佼者。世间有了《劳山集》,崂山便多了一重身份,添了几分“妩媚”,因而有了别样的魅力和情趣。黄云眉在为《劳山集·劳山纪游集》所作的题词中有云“盖自有先生诗而劳山乃真无留胜”,可以说,崂山是天地为黄孝纾精心预备的“知己”,《劳山集》则不仅是黄孝纾作为“知己”对崂山的倾情馈赠,也是对无数爱山水、爱崂山的世人的馈赠。
云蒸霞蔚的山海奇观,得天独厚的神仙窟宅,使得崂山在我国众多的名山大川中能够不输五岳,独具特色。更为幸运的是,有黄孝纾这位“知己”,以生花妙笔写其风采,传其精神。如此殊荣并非所有名山都能拥有。丘处机曾盛赞:“五岳曾经四岳游,群山未必可相俦。只因海角天涯背,不得高名贯九州。”(《大安己巳胶西礁道众相邀再游鳌山复留题二十首·上清宫十首其十)》)他给崂山的定位,并非全然出自个人的偏爱。而自《劳山集》诞生后,说崂山“群山未必可相俦”,无疑又多了一分人文筹码。
(原刊于《博览群书》2020年第4期)
(编辑:陈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