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庚子仲夏,余为中文系本科开设“唐人小说与唐代社会生活”课,与选课诸生共读唐人小说二十余篇,赏其人物、故事、辞采,进而窥唐代社会之习俗、趣尚,并及于唐代文化、艺术等诸方面。结课,诸生分组仿唐人小说而各作小说一篇,于唐人传奇之法,颇有意会,今择其佳者,刊布于此,以奖掖好学者焉。
——熊明
建中,有裴恒秀才,江淮人也。敏学笃慎,工于文字,名著乡里,闲美温然,信亦雅士,多聚古物,尤怜图画。时人谓之高洁,常欲以女妻之。然恒专于学,未尝有应。
八月,自江淮发,月馀抵都。及至上元,恒携友游。街陌绳直,鱼龙灯舞,照灼台殿。有贩鬻玩意,胡贾珍异,车马骈阗,人不得顾。至东市隅,见一画铺,往视之。忽一卷轴落于足下,恒异之,启察。中有一蛾眉女子,秀项延颈,肤盛春雪,罗裙若柳,清丽要妙,颜色甚殊,绝代未有。正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恒悦,市之。
恒常观美人图,思甄宓、貂蝉莫不若此。又思画中人,欲得之。如此三日,忧甚,以致昼学夜寝,皆有此女萦绕。过午,恒于斋内赏图,恍然欲睡。复醒,已二更矣。忽见桌头烛火明灭,闻窸窣声于斋北,因秉烛寻,见一影掠过。两三步,可辨其状,一玄色狸奴耳。恒见画落于地,急拾之,而画为狸爪所破,隐隐一角露。揭图,见画中画,甚讶。原一女为火噬也,其状甚怖。细察之,又见旁题一诗云:
杨花青柳尽凋零,婳玉赤焰相掩映。
儿痴不识画中意,冤声一恸悲风起。
恒不解其意,神思恍惚,倏忽入梦矣。
忽见一美人,乃画中之人,含颦凄怨,有忧戚之貌。恒诘其由,曰:“某行军司马杨顾方女,婳儿,河北镇人,因乱徙广陵。生即丧母,双瞳异色,致忌与疑,故父藏某于深闺,少见于人。年方及笄,遇吴家少子庸,以游宴饮酒为务,恃家富,无他能。庸贪某之容,欲缔姻。家父深知其人不端,乃拒之。然庸怨恨在心,构陷吾父,使吾罹失怙之痛。又欲强夺吾身,不从,大怒而去。昔广陵大旱,稼收成恶,民欲问道,然道士受庸之贿,曰广陵之祸起于吾身。因吾目异色,为不祥之兆,招致灾祸。先时克母丧父,后致百姓之饥,一方之苦。民大惊,求弥灾之法,曰:‘唯火噬之,方能免祸,若不早除,将予大难。’
画工,孤露也。以父仁慈,收养在府,请师授画,令其可恃之以生。自父没后,家道中落,无力养之,乃去。闻吾将死,速往杨府,顾我困于火中,怜之泣之。然本布衣,故无他法,归之,思甚,遂画此景。某将死之时,怨念甚深,灭性毁形,遂化一黑狸,余魂附于赤玉。画师适见,拾玉而归,系于画上。忧其画为人所诟,损之禁之,故复作一图以蔽之,得以传世。辗转流离,玉失。然惟魂魄集全,方得人形。侧闻足下名节特著,请君觅之,以报家仇!”
恒甚动容,许之。于闹市喧衢,高声访赤玉,苦寻多日,皆不得。左右之人纷指之,嗤曰:“赤玉又来矣!”然恒心系婳娘,不顾旁人之言。数月馀日,未果。一日,恒复至市寻赤玉,忽见一玉铺,往询之,果有赤玉。问其价,货玉者不言,反问恒故,遂告之始末。感其节,以玉赠之。恒得玉,出,欲记其名,不复见。恒诧之,持玉返。
玉归,婳娘之魂得聚,身现。自后,庸常目眩。是日三更,见院中影影绰绰,似有异物,急喝青衣前察。返,告曰:“无他,一黑狸奴也。”起身抬首,庸战栗失色,四体惊悚,挥刀斩之,头落。喃喃曰:“岂与婳娘之目同也!”众仆皆惊异,不敢言。后每得一婢,至夜间,瞳皆异色,似昔时婳娘。庸甚惧之,不过几日,或杀之,或逐之。
一日,吴友邀其至私邸宴饮。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酒酣过半,请以歌舞。众女皆丽服,以面纱饰之。为首者着红衣,凭空而下,立庭庑之间,容仪绰约,娆丽殊常,起舞鹮转,轻灵飘逸。庸不觉瞠目凝神,默叹,以为妙极。舞毕,揭纱,友唤众女斟酒祝词。为首红衣拔剑刺庸,锋刃直指咽喉。庸顿失所措,张皇非凡,以手当之,但见众女容色皆与婳娘无异。席间皆谈笑风生,似无所见。庸惶惶不知所以然,拔足逃遁。至舍,闻狸奴声,属引凄异。庸恐极,纵火逼之。火势渐大,狸奴之声亦渐怖。火中忽见一红衣女,似婳娘,欲引其入火海。庸哀嚎数声,骨化形销。
婳娘大仇得报,宿怨已结,但因恩施未偿,复返裴秀才家中,肃拜,泣曰:“奴自死后,以黑狸之形流转于人世,幸得公子匡助,幻化人形,了结宿怨,方可转世。念及公子为寻赤玉,散家财,弃科举,经年未娶,奴当为君谋之。去此百里,卫知府有一女,年十六,容貌姝丽,品性温淑,才情过人,乃君良配。”恒告以贫,未敢应。婳娘曰:“卫爱清门,不责资,见汝才识过人,前途无量,必合谐允。奴之玉价百金,君可货之,置田宅,聘妻,以备科举。”择吉日,结为夫妻。女有顺德,善理家财,琴瑟甚笃。逾年,举一男,时年恒中进士,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恒每念及过往,以为甚奇。
某日,余至恒府上,偶见此画,问其由来。恒以婳娘之事具告,余惊叹而归,乃书其言,以遗后世。
作者简介:
中国海洋大学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高洁、何明珠、樊冰冰、董禹君、武之惠、熊杰、姚小寒,2019级旅游管理专业本科生葛珮芸。
(编辑:丁涵 陈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