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庚子仲夏,余为中文系本科开设“唐人小说与唐代社会生活”课,与选课诸生共读唐人小说二十余篇,赏其人物、故事、辞采,进而窥唐代社会之习俗、趣尚,并及于唐代文化、艺术等诸方面。结课,诸生分组仿唐人小说而各作小说一篇,于唐人传奇之法,颇有意会,今择其佳者,刊布于此,以奖掖好学者焉。
——熊明
南诏鲛人传
长安久无新事,街衢往来之嘈杂,肩挑行喝之喧闹,繁盛如常。忽有一人撞于地,掩面诟骂而起,既而马嘶人避,兵卒从后,行路之急,瓜果坠地,不知所故。兵入酒肆,见一妇人偏坐墙隅,高硕非常,往熟视之,掌如握风,触肩觉其筋力,审图复视,终踏门而去,遗图聚众,乃檄页,像中之人,南诏阁罗凤也。酒肆之主,南诏忠臣。阁罗凤藏其间,乔为女装,避此一劫。凤与其议曰:“今事加急,父王病重,吾质此。而唐虎视眈眈,妄用计取南诏,吾必速回。”对曰:“南门有一守卫,吾尝救其母,助君出亡,墙外难测,切望保重。”为之备资。凤叹曰:“吾命定矣。”
既出,行僻荒之路十余里,四顾无异样,以为安。至一马厩,欲买之。主人问其所往,凤含糊应之,但指方向。主人曰:“前有一湖,近日怪异,涉之则堕水死,宜避之,”正欲问他道,会二吏,忙背身侧睨,佯调马绳,二人睥之,有所耳语,忽态惊遑,按剑跨步而来,待其近,凤掷马草其旁,二人拔剑斩草,凤因势伏地,执其踝,叠之以触壁,凤足挑落剑而握,手起剑刺。事毕,客皆早奔,唯一人呆坐,张口不能言。
凤疾出,兵从而追之,中箭,草行入于河中,心下哀矣。忽闻歌声飘渺,如遇神幻境界,其后昏迷。既醒,见四下幽暗,有荧光隐见,卧于屿而伤裹毕。恍惚之际,光粼波散,星子晓然,月探云淡,一女拨涟昂出,玉肩青丝,肤透腕碧,素颈延腻,眼眸藏意,耳鬓柔情。凤目视良久,觉后忙拜,曰:“今汝救吾性命,大恩无以报。凡有求,吾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女郎曰:“我乃南海鲛人,化珠而生,本与世人相扰。一日会出海之人,其人奇之,散而广之,而后捕者甚,今吾族稀,余下一支,避祸至此,以歌惑人而自保。汝何以至此?”凤告其故,愧曰:“今吾至此,必复有人来,窃以为南诏甚可,吾当报汝,何不同往?”鲛女应之,化而为人。二人同至南诏。后凤封南诏王,二人结为夫妇,伉俪情深,莫不称善。
唐明引阁罗凤南诏王之位,暗授鲜于仲通剑南节度。鲜于仲通,恶南诏。云南太守张虔陀,其心腹之人,贪之甚。陀敛税重刻,欲使南诏贿之,凤嗤之,陀乃恶语相向。
唐与南诏愈恶,民传战事将起,一时惶惶。为免兵革,使百姓安,凤携鲛女谒张虔陀,愿以金银为赠,得两地久和。张虔陀见鲛女容色娇美,久视之而不能移目。阁罗凤与其共商两地之事,陀不相答,反频视鲛女,面有挑意。凤心有不忿,欲携鲛女速归。虔陀即好言承诺,愿两地交好,并备上善之室,供二人宿。是夕,鲛女谓凤曰:“我观张虔陀非诚心结好,恐其有歹意,今夜必来刺君。”凤欲携鲛女同归,鲛女复言曰:“汝当速去,以备其患,吾将留此,作缓兵之计。”凤面有难色,扼腕顿足,鲛女揭帘催之,凤乃去。不多时,果见虔陀带兵入室,遍寻阁罗凤而不得,谴精兵逐之。虔陀见鲛女孑然独留,欲强为。鲛女力脱,泣曰:“阁罗凤弃我去,我二人之情已绝。今若肯诚心待我,吾愿为子往侍帝,三月内必助汝擢升,富贵尽享。”陀闻之,色缓甚,终日以礼相敬,渐无犯南诏之意矣。
且说阁罗凤伤归太和。城守见仅数骑从之,不见王妃,心下惊诧,私度张虔陀难之,鸣锣呼曰:“王归!王归!”
阁罗凤即召群臣议事,俱言其遇,中至及虔陀者,左右无不嗔目切齿,言至王妃,皆捶胸而疾首,低声啜泣,莫不拜服王妃之举。当下,群臣请伐,凤允之,欲下诏,或以唐强盛、诏历为其藩属谏之,凤乃斥曰:“竖子数难我诏,吾先忍让,仍不知厌。又夺我爱妃,当此大辱,吾势必生啖其肉,饮其血。若非如此,吾有何面目见我南诏历代先王?”
数日,凤乃举全诏之兵,披金甲,搭虎皮,挎“锋销”宝剑,亲征云南。临发,有鲛人觐见,凤请之,乃其酋。酋曰:“南鲛一族,稀世罕有,为人所觊,不得已入深山而居,如无根浮萍,漂泊无依。妃之所依,举族所庇,臣等得以延生息。今妃为竖子所夺、南诏见侮,臣等宜为前驱,以报王之厚恩。”凤曰:“善。”乃作檄曰:
“大唐昏官张虔陀不仁,贪税敛,重刑罚,不能救民水火。日罄师旅,掳掠民财,掳人妻女,吸髓剥肤。南诏十世性本良善,本无忤逆之意,今不得已而兴仁义之师,解生灵于倒悬之急。今将亲临姚州。遣牌知会民,勿得惊惶,各安生理。尔民有抱胜长鸣,迎我王师,立加重用。期于勿得戎服,玉石难分。”
阁罗凤召令其军,尽数虔陀罪状。南诏苦其久矣,凤所陈列仅九牛一毛,不一而足。是以群情激愤,争相出战。南诏军容肃整,驱虎豹、巨象引前,次则马兵、执斧钺之士,旌飘扬,煞为壮盛。唐军见之,以为神兵天降,溃不成军。未及数日,兵临姚州。《老子》言曰:“哀兵必胜”,此之谓也。
姚州乃中原入滇、洱之咽喉,故称“三川之门户,滇中之锁钥”,地势险要,两山合围,河穿而过,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南诏围之,旬余,猛攻不下。
虔陀怖愄,数使人夜缒出城请兵,又遣使谓凤曰愿还王妃,献金百斤,美女、良马数十请罪,以释前嫌。凤不受。
经半月,姚州仍巍然如故,南诏兵士疲敝,无始之勇猛。军中或言曰:“唐援将至矣。”渐起怠战之风。有长老谏凤受虔陀之谢,归妃乃最要之。凤值踌躇之际,鲛酋曰:“吾等起兵攻唐,陷数地,已无回首之途矣。若王为唐皇,岂轻饶吾等?”凤乃恍然,立诛谏和者以正军心。又曰:“姚州虽易守难攻,其势如瓠,宜水淹之。”凤曰:“穿城之河宽过数丈,若以水攻,不足没其踵。谈何淹之!”答曰:“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内必有暴雨。届时辅以鲛族聚水之法,必破之。”凤大喜,乃遣人设坛以备之。
又二日,黑云如龙爪据山,怒风若万马齐嘶。果如鲛酋所言。凤乃命军徙于两山高地。未几,阗雷四起,天公震怒,雨声同瀑,以为天之倾覆。怀山襄陵,浩浩方割。城中百姓见状,欲走于城外两山之上,然南诏环伺,无处可避。俄而水至,平地水深数丈,城中百姓如置九罭[1]之中,危楼将圮矣,有欲堕之态,万千人拥攘呼喊,声如鼎沸。中间风声、雨声、雷声,百千齐做;又夹无数求救声、决屋轰然声。人间惨状,莫过于此。
鲛女闻之于牢,潸然叹曰:“为救一人而使万千不辜者涂炭,何以至此!”言罢,乃南向跪,絮絮有词,吐出一珠。自言曰:“今若以妾之身换城中万千百姓安危,不枉此百年修行。”只见珠光朦朦如倦眼惺忪,忽而眸光乍破,光色洒然,笼罩姚州,益广益远,终拒水于城外。鲛酋见状,谓凤曰:“此盖王妃所为也。”言罢颓然,散驱水之法。
待凤入城,寻至囚妃之处,惟一珠落于地,如婴儿握拳般大小,荧星若现,明灭有光,心度鲛女已逝。再寻虔陀,知其自刎,乃鞭之三百,然后已。而后,凤命军着白巾,连拔三十余羁縻州。
节度使鲜于仲通,性傲踞,率兵八万讨,阁罗凤佯和,伏泸南,唐军殆尽,鲜于仲通仅以身免。南诏破唐后,附吐蕃。天宝十二载,因国忠进言,上命侍御史李宓为帅,动关中、洛兵十余万伐之。唐军长驱,至南都太和城。南诏以逸待劳,大军且尽,李公战死。
嗟乎!异物之性也,胜于人焉!遭祸不畏死,遇暴失节,舍命而救万千百姓,虽圣人犹不及之。惜战争之惨烈酷煞非人道。向使明君在世,必能察其因由,理明因果,正其本末,何至于此邪?天宝末,盗覆二京,生灵涂炭,实乃本府兵伤亡殆尽,前之遗祸也。
注释:
[1]九罭:[jiǔ yù]一种带有囊袋以捕捞鱼的网。
作者简介:
中国海洋大学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王鹏翔、任宇昕、任丹妮、于文睿、刘中哲、杜小颖、任子琪,2018级政治学与行政学专业本科生王晓雪,2017级高分子材料与工程专业本科生范逸飞。
(编辑:丁涵 陈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