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有山东大学，又有私立青岛大学，现教育部取消此两大学，而设一（国立）青岛大学，似乎又多设一大学，而实则并两为一也。青岛之地势及气候，将来必为文化中心点，此大学之关系甚大。其经费预算，年六十万元，拟请中央政府及省政府各出二十四万，而市政府与胶济铁路各出六万。省政府因出各专门学校费本有二十八万，后即移作山东大学经费，减去四万，本无问题。惟中央应出之费,闻业与财政部宋部长商及，尚无确切答复。弟因研究院关系，未便再向要求。欲请先生向子文切实言。如能请蒋主席对宋谆属,则尤善。除由何仙槎兄面详一切外，专此奉托。
这是1929年8月3日，身在上海的蔡元培先生写给国民党元老、中央监察委员吴稚晖的信，托他转请财政部长宋子文，批拨国立青岛大学经费，并希望吴能请蒋介石嘱咐宋办理此事。此时蔡元培除了担任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外，还是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国民政府委员、中央监察院院长。3月中旬他“旧病重发，不得不赴沪就医”，鉴于“销假无期”，希辞去监察院院长和国府委员两职，辞呈尚未批准。
请吴稚晖出面协调，大概有人在上海不便到京的缘由，或许也有对请辞一事会被作为筹码的顾虑。半年多前蔡元培辞去大学院院长一职，大学院改为教育部，隶属于行政院，不再是似是而非的与五院并列的第六院。承载他“教育独立”梦想的大学区制，在一片反对声中刚于6月被国民党中央二全会废止。他的学生、北大时的得力助手、浙江大学校长，此时的教育部部长蒋梦麟6月4日在行政院会议上，提出将一年筹备未有进展的国立山东大学改为国立青岛大学，提案得到通过。蔡元培、蒋梦麟还于7月初一同赴青出席了国立青大第二次筹备会。他希望只保留中研院院长一职，决意专心学术，不再“淹留”于政治。作为国立青大筹备委员的蔡元培，此时为大学争取经费，确实需要有一位有力的中间人从中斡旋。
此信由台湾“中研院”陶英惠先生发现，写成《关于山东大学的一件珍贵文献》一文，其中“青岛之地势及气候，将来必为文化中心点，此大学之关系甚大”一语，被广为引用，不少文章也据此信推断是蔡元培先生力主国立山大改设为国立青大。因信是写在行政院通过设立国立青大案近两个月后，遍览《蔡元培全集》和相关人物的文集、文章、书信、来往电函，均未找到他1929年6月之前这个“改设建议”的记录，不过根据蔡元培先生1929年之后多次在青岛小住和对国立青大多方面的支持来看，或许对蒋梦麟正式“提议改设”产生了影响也未可知。
历史有它自身的逻辑。大学区制的废止，是蔡元培先生“教育独立”梦想的破灭，但客观上又为山东这所国立大学设在青岛提供了历史机遇。大学区制规定一个地区设立一个大学，中等及专门以上学校都在大学内，地区的中小学教育机构和社会教育机构均由大学管理，大学校长总管地区内一切教育事宜。按照试点浙江大学区的设立方式，山东这所国立大学设在省城济南是合理的。大学区制从1927年夏甫一施行就遭到试点地区的强烈反对。1928年5月，大学院指令山东省教育厅筹办大学时，和最初回复湖北省教育厅所提交的筹备湖北大学方案时相似，并未指明是国立还是省立，显然受到了反对声的影响。5月下旬在南京召开的全国第二次教育会上，有代表提出大学应以国办为原则，得到与会人员的赞同。6月中旬蔡元培致电湖北省方，将湖北这所大学定名为国立武汉大学。与武汉是民国初年就确定为文化中心城市，一直有设立大学的计划不同，山东省是被列入北京文化中心区，十余年里民国高等教育的规划未及济南。因未明确国立还是省立，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何思源在1928年6月向大学院提交的《山东省政府教育厅教育行政纲要》中，就大学部分写的是“组成山东大学筹备委员会”。因济南惨案发生，“山东大学”筹办无法进行，一年后中日谈判结束，日军撤出，筹办才提上日程。此时，大学区制即将被废止，大学设省城以便管理学区内教育事宜的制度障碍不复存在，大学应当是国立又是教育界共识，山东这所大学就只需考虑设在何处。相比济南四省通衢却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偏于黄海之滨的青岛，城市基础条件好，又有一所现成的校舍，所以蒋梦麟在提案最后就提出“查青岛交通便利、环境优胜，设立大学自较济南为宜”。
1929年7月6日，蔡元培参加完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后，即从天津过济南抵达青岛，参加国立青大第二次筹委会，10日搭乘“大连丸”返回上海。这次会议议定了学校经费由中央、山东省、青岛市、胶济铁路共同担负。因计划10月1日开学，筹备主任何思源为经费事各处奔波周旋。7月底赴南京时，仅青岛市款项有了着落，何思源遂请蔡元培先生周旋中央款项的落实。故而有此一信。目前尚未见到吴稚晖是否向蒋转请国立青大经费一事的文献，但中央经费一直不到位，国立青大基本依靠山东省的拨款运转，校省之间产生了较为严重的矛盾，影响到学校发展，确是事实。
蔡元培题写的国立青岛大学校名
蔡元培先生对国立青大的关心是多方面的。1929年11月，国立青大图书馆主任宋春舫写信向蔡元培先生请教最先购置何种书籍。他接到信后，就请中研院文书处主任许寿裳代拟一部分国学和教育学一类的书籍目录。宋春舫又去信提出拟先备置三种图书：普通参考书，如字典、年鉴、百科全书等；各科学生参考时所不可少之书；各种杂志期刊，请蔡先生开列书名。蔡元培便函知中研院各所负责人拟书单。函称：“该大学设立图书馆，正在筹备期间，我辈自宜有相当之匡助。兹拟书籍，请先生费神分别开列，除以国文著译者外，其英、法、德、日及其他外国语原文书著，均可列入。”还附便条给文书处，吩咐将国立青岛大学来函加首尾送给各研究所负责人。
国立青大的校舍被占用、借用在私立青大时就是经常情形，国立青大筹备工作进行时，青岛市公安局保安队仍然借用着几栋校舍。筹备主任何思源多次与青岛市政府接洽、会商，后者曾令公安局饬保安队迁移出校园。但学校于1929年10月开始修理校舍时，保安队依旧未动。主持校舍修葺工作的筹备委员杜光埙只得去信蔡元培先生，函告保安队借用部分房舍影响学校整体布局；宋春舫也写信给蔡元培谈有军队觊觎校舍一事。当时接防青岛并代理市长的吴思豫即将离青，蔡元培深恐其他接防军队见校舍宽广，继续被“借用”，于11月30日致函新任青岛特别市市长马福祥，请其协调校舍被占一事。信中写道：
日内修葺校舍，汲汲进行，以期早日授课。惟校舍原为德、日兵营，外间不无觊觎。现有一部分房屋，为公安局保安队所借用，尚未迁让；近闻吴立凡司令军队，业已离青，深恐他项接防军队，见青大校舍宽广，发生借驻情事，影响校务，至为重大。欣值台端履新，百端具举，关于教育，尤乐提倡。用敢备陈一切，甚望鼎力维护，曲为防范；倘有军队借驻校舍，务请格外关垂，设法消阻。将来青大发达，皆出执事匡扶之德，教育前途，实利赖之。
直到1930年9月开学后，俾斯麦兵营主体四座大楼，国立青大仅收回两座。另两座大楼分别于1931年春、1932年春方收回。
经费、图书、校舍，对国立青大的筹办事项，蔡元培先生尽心尽力，缘于对教育、对学术事业的殷殷之念。只是当时各方政治力量相互争斗与消解，即使他拼力为教育和学术事业争得一方宁静天地，也不免在现实中有难及之处。
某种意义上，国立青岛大学承载着蔡元培先生对理想大学的期待。1930年9月20日，他应邀出席了国立青岛大学开学典礼，在讲话中提及“国民政府之所以设大学于青岛，实因青岛有文化中心的资格”。蔡元培先从全国大学分布角度讲到山东应有一所大学，又以欧美大学为例来讲这所大学设在青岛的理由，他说过去的大学如法国巴黎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英国伦敦大学等大多设在都市，可使师生不脱离社会生活；不过现在最有实力的大学如牛津、剑桥和美国各大学大都设于山水清幽但交通便利之处，这样既接近自然又接近社会，两者均宜。“青岛水陆交通、山海林泉，处处接近自然，且工商发达，物产丰富，又非他处可比”。
蔡元培希望的国立青大，未来是如牛津、剑桥和美国的实力大学那样。今天回忆先生之言，我辈尚需加倍努力建设身处的这所大学，实现到本世纪中叶建成特色显著的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
蔡元培题写的科学馆名
文章作者：王淑芳
文章来源：第2253期《中国海洋大学报》（2024年5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