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穿过海大的老校区,经过那些老楼和大树,看看散立在草地上的几尊雕像,仿佛穿越了时空,仿佛看到了闻一多、王统照、沈从文等人迎面而来……在老校园的东北角,也就是大学路和红岛路的交汇处,有一栋德式风格的两层小楼,这就是“一多楼”。也就是当年闻一多在老山东大学(时为国立青岛大学,编者注)教书时的故居。小楼前边的空地上,放置着一尊闻一多的花岗岩肖像雕塑,出自青岛雕塑家徐立忠之手。这栋小楼当然已经没有闻一多的任何踪迹,若不是空地上的闻一多雕像,可以说和闻一多已经没有丝毫关系。但是,传奇的力量是跨越时空的。站在他的雕像前,感觉闻一多近在咫尺,并没融入历史的河流中。
1930年夏天,闻一多应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先生之邀,赴青大担任文学院院长和国文系主任之职。来青岛后,闻一多在学校斜对门的大学路赁了一处房子,房子在楼下一层,光线昏暗,闻一多不甚满意,于是又迁至汇泉路离浴场不远的一栋小房。汇泉的房子是令人羡慕的,出家门就是海滩,涨潮时海水距门口不及二丈,夜间就能听见潮声一进一退的声音……闻一多在此住了不到一年,第二年暑假便将家眷送回湖北老家,告别了这所海边小屋。暑假返校后闻一多搬到了位于学校角落的这座小楼。楼上有一个套房,内外两间,由闻一多住,楼下的套房住着数学系教授黄际遇。梁实秋先生在《忆青大念一多》一文中形象地记述了闻一多的书房情景:“我有时到他宿舍去看他,他的书房中参考图书不能用琳琅满目四字来形容,也不能说是獭祭鱼,因为那凌乱的情形使人有如入废墟之感。他屋里最好的一把椅子,是一把老树根雕成的太师椅,我去了之后,他要把这把椅子上的书搬开,我才能有一个位子。”闻一多在青岛期间写过一首《奇迹》,被誉为他告别诗坛的压卷之作,当然,也留下了《奇迹》题外的情感传说……用徐志摩的话说:闻一多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出了“奇迹”。
闻一多离开青岛是因为学潮。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平津学生纷纷罢课结队南下赴南京请愿。青大学生也于当年10月成立了反日救国会,积极筹备南下请愿。青大校方力劝学生放弃请愿,校长杨振声也反复强调学生的爱国行为不要超出学校范围,但学生们照样按原计划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学生们去南京后,闻一多在校务会上主张开除带头的学生,梁实秋对此也表示赞同。虽然他们的建议最后未获通过,为首的学生只落了个“记过”的处分,但闻一多和梁实秋在学生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1932年春天,青岛大学出台了新的 《青岛大学学则》,其中专门规定“学生全学程有三种不及格或必修学程二种不及格者令其退学”。学生们特别是参加南下请愿的对此极为不满,认为这是学校有意和他们作对,因而极力表示反对并成立了“非常学生自治会”,组织罢课抵制考试。校长杨振声一怒之下辞职去了北平,校务暂由教务长赵太侔和闻一多、梁实秋执掌。闻、梁二人坚持考试照常进行,并张榜开除了九名“非常学生自治会”的常委。此举更使闻一多和梁实秋成为众矢之的,学生们贴出了“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闻一多是准法西斯蒂”的标语。更有甚者,学生们还在黑板上画了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标题是“闻一多与梁实秋”,旁边还配打油诗一首:“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堂课五十分钟,禁得住你呵几呵?”原来闻一多上课时总是不自觉地发出“呵呵”的声音……闻一多见状指着黑板上的乌龟和兔子问梁实秋:“哪一只是我?”梁实秋神态严肃地回答:“任你选择。”言罢,二人相视苦笑。青大的学潮风波使得闻一多最终离开这里。1932年夏,闻一多应聘前往母校清华大学任教,黯然告别了青岛……
如果说青岛的闻一多故居是我时常走过路过的风景,还有一处闻一多故居则是留存在我记忆里的风景。2010年秋天,我曾有一次去云南旅行,在蒙自呆了两天,而在蒙自主要就是寻访当年的西南联大旧址,其中最吸引我的就是闻一多的“何妨一下楼”——
“蒙自是个可爱的小城。文学院在城外南湖边,原海关旧址……园中林木幽深,植物品种繁多,都长得极茂盛而热烈,使我们这些北方孩子瞠目结舌。记得有一段路全为蔷薇花遮蔽,大学生坐在花丛里看书,花丛暂时隔开了战火……南湖的水颇丰满,柳岸河堤,可以一观……在抗战八年艰苦的日子里,蒙自数月如激流中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想起来,总觉得这小城亲切又充满诗意……当时生活虽较平静,人们未尝少忘战争,而且抗战必胜的信心是坚定的,那是全民族的信心。”
上边这段话出自宗璞的《梦回蒙自》。在蒙自,西南联大的旧踪却是标志性的景观。最具有标志性的自然是闻一多的故居,和青岛的一多楼类似,也是在一栋小楼上的一间房间。蒙自的“一多楼”是南湖边的一处风景名胜——哥胪士洋行。1938年西南联大文法学院暂迁蒙自,这幢二层小楼成了教工和学生宿舍,楼上是闻一多、陈岱孙、陈寅恪、郑天挺等十多位教授的宿舍,楼下是男生宿舍。二楼上闻一多的房间里一床一桌一椅,是原样摆设,桌上方墙上镜框里镶挂着闻一多的墨迹。与床相对的墙上挂着一幅闻一多的油画画像,出自闻先生的儿子闻立鹏的手笔。在一楼入口处门上,挂有横匾“闻一多故居”。挨门是“越华咖啡”,一家充满旧时光色彩的酒吧,来的多为年轻学生。
这栋小楼,因闻一多而有了许多轶事,譬如“何妨一下楼”之类——据说闻一多住在这里时,埋头做学问,除了上课、吃饭,几乎不下楼,同事们因此给他取名为“何妨一下楼主人”。既然有男生宿舍,自然要想到当年的女生宿舍。若没有蒙自一位诗人朋友的引领,很难寻访到位于老城里的当年西南联大的女生宿舍。与哥胪士洋行小楼相比,老巷“早街”里的一处老宅 “周氏旧宅”就显得黯然失色了——不过正在修缮中。此院落主人是当年滇越铁路的董事长,当年被西南联大征用,院中的一栋二层小楼上,是当年的女生宿舍。在这处“云南省文物保护单位”的院落里,虽然破败,但往昔的风韵尚能辨认。院中的两棵大榕树,茂盛的枝叶将二楼上的窗户掩映遮挡,空中垂满红褐色的须根,当年联大女生们将此楼称为“听风楼”。踏上二楼,看到正在修缮中的房间,不知道当年萧珊杨苡们又是住在哪间房间里。从“早街”拐过来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几幢旧宅,墙上斑驳着岁月的痕迹,诗人介绍说,那是当年朱自清冯友兰住家的地方。不由得想起记录在老西南联大人的文字里的故事,譬如教授们津津乐道于在朱自清家吃朱夫人拿手的排骨萝卜饭,譬如朱自清后来的回忆:“我在蒙自经过五个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作过两个月。我现在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特别是在人事繁忙的时候。”
南湖边的蒙自海关旧址,是当年西南联大的教室。不大的庭院里一座宫殿式木平房。庭院一角墙上爬满红白两色的三角梅,屋后茂密着修竹。当年西南联大的故事定格在老屋墙上挂着的褪色的老照片里。钱穆晚年回忆时曾如此描写:“学校附近有一湖,四周有行人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师生皆环湖闲游。远望女学生一队队,孰为联大学生,孰为蒙自学生,衣装迥异,一望可辨。但不久环湖皆是联大学生,更不见蒙自学生。盖衣装尽成一色矣。联大女生自北平来,本皆穿袜,但过香港,乃尽露双腿。蒙自女生亦效之。短裙露腿,赤足纳双履中,风气之变,其速又如此……”
从“早街”,到南湖边的哥胪士洋行,再到海关旧址的联大教室,一路走来,南湖的绿色就荡漾在眼前,也就理解了宗璞晚年回忆起这一切的心境:“蒙自数月如激流中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想起来,总觉得这小城亲切又充满诗意。”尽管西南联大的文人们在蒙自只有一个学期,但他们的踪影依旧留在蒙自小城里。
文章来源:第1998期《中国海洋大学报》(2017年12月1日)